程素素見了夏大娘子就叫“阿嫂”,謝麟也跟著她稱呼。教匪圍城的時候,夏大娘子的精神還好,趕著兒子上陣。如今整個人都萎了,眼神變呆、臉色變黃,時不時發個呆,好像才意識到丈夫是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謝麟往靈前拈香,掃了一下夏府諸人,猶其將夏偏將兩個兒子仔細端詳了一回。程素素已攙著夏大娘子在一旁椅子上坐下,低聲勸慰:“往京中的奏本已遞了過去,偏將有功有國,必有公道的。”什麼不要傷心之類的話她是說不出口的,遇上這種事,能不傷心麼?
謝麟踱了過來,從袖子裡抽出名帖:“這是我的名帖,阿嫂請收好,回到京中若有什麼事,隻管拿著他去謝府找我四叔。”
夏大娘子緩過氣來,手指微顫接過了名帖,用力捏著:“他去了,倒叫您操心啦。”
謝麟微微點頭,心道,這能費什麼力呢?口上卻安慰她:“人去了,剩下的人怎麼會不難過呢?隻不過老夏還有兒女在,阿嫂將他們撫養成人,才不算辜負了他的心意。”
夏大娘子哽咽著答應了,叫來兒女給謝麟和程素素叩頭還禮。她雖是不通文墨的人,總歸是命婦,平常聽夏偏將說過,知道謝麟這名帖很不簡單。謝麟的四叔謝漣是樞密副使的女婿,夏家的事情有什麼難處找他正相宜。這是花了謝麟的麵子托人,人情欠得略大。
謝麟坦然受了禮,才說:“我受他們這一禮,自然要為他們籌劃。隻可惜要守孝,等他們出了孝吧。”
夏大娘子一顆心七上八下,到這時才算安了一半兒,含淚道謝,程素素忙將她勸住了。謝麟給了名帖,程素素當然也有準備。將一隻小匣子遞給了夏大娘子:“阿嫂,這是我們一點心意。”
夏大娘子知道這大約是些資助,有心推讓,想到家裡子女眾多,又沒了頂梁柱,生計委實困難;接下來又很不好意思:“這,你們禮也上過了,買糧的賬都多給了我了……”
程素素將匣子往她手裡一塞:“金銀看著太大,路上也不方便,想阿嫂手上也有應急的,我這些就兌了票,到了京裡,你到哪個錢莊櫃上再兌了出來。路上方便又安全。”
夏大娘子不由推讓:“使不得……”
程素素按住她就勢起身:“咱們誰跟誰呀?我們還有事兒,彆送,彆讓。”
與謝麟兩個匆匆離開了夏府。
回來兩人同車,程素素輕歎一聲:“她以後要艱難啦。”
“她不是軟弱的人,又有兒女,放心吧。”
程素素挽起他的胳膊,偎了過去:“在家裡我是多麼開心,剛才見到夏家這個樣子,心就軟了。”
謝麟靠了過來:“夏家兒子但有可取之處,咱們就拉他一把。”謝麟的心也是甜軟的,這份甜軟隻對妻子。夏偏將的舉動他也是有敬意的,但不妨礙他冷靜的評估。為夏偏將一家爭取該有的待遇是公義,除此之外自己的利益也要考慮的。江先生才建議要開始培植自己的勢力,就有孤兒擺到麵前,若是爭氣,是一件雙贏的事情。若是不爭氣,謝麟也絕不會給夏家當保姆這個現在就不要說出來煞風景了。
謝麟放鬆了身體,與程素素靠作一堆。車裡放著冰盆祛暑,兩人靠在一起也不嫌熱,不自覺地用最軟的聲音閒聊。有意避開了生離死彆的話題,謝麟抱怨在軍中吃得粗糙,程素素便說回來給他做魚吃。喁喁私語,直到回府。
依照江先生的安排,接下來謝麟該換一身官服去城外大營裡犒勞遲幸等人的。程素素就深埋功與名,在家紅燒魚。謝麟想到妻子答允親自下廚,遲幸就隻有夥頭軍做飯,也不嫌棄這麼對比無聊又幼稚,頓時變得高興了。
江先生不明所以:“有什麼可樂的嗎?”
謝麟道:“見了夏偏將的妻兒,我留了名帖給他們,叫他們有事可去府上尋我四叔相幫。”
江先生道:“這是應有之義。”
謝麟的意思他也想到了,之所以沒有提前細說,乃是因為江先生時常自省。提醒自己隻是幕僚,不可將東家視作傀儡,東家有主見才是幕僚之福。要拿捏好分寸,“拾遺補缺”與“包辦一切”是有很大區彆的。若謝麟想到了此節,自己做了,江先生自可放心。謝麟想不到,江先生事後點出,也不耽誤事。夏偏將本身就不是什麼名將,夏偏將的兒子們江先生也見過,更沒有天生將種的氣質,錯過了也不可惜。
謝麟又說:“朝廷選派的府縣官員一時不能齊備,還差著幾個,從通判到縣令不等。一片焦土,有門路的都不想來,派了來的也有不赴任逃跑的。我欲上書朝廷,若候選的官員不合適……”
“什麼不合適,東翁直說他們畏難畏險吃不得苦做不來事,不肯來。”
“要是他們不肯來呢,就從國子監裡選監生來補。”
“咦?”
謝麟輕聲道:“這是個好機會,國初即有先例,且國子監裡多少蔭生,將來還不是靠父祖之蔭出仕?三叔、四叔家裡總有幾個可用的人,過來了我也好看著教一教,扶著他們起步,彆叫人給坑了。總不能我的兄弟們都在京裡做著清閒的蔭官吧?想要有前程,就不能怕吃苦,還是要紮紮實實做幾年親民官的。”
江先生撫掌讚道:“東翁遠見卓識。依在下看,不拘著府裡的,府外的親族晚輩也不要忘記了。朝廷選官總有種種意外,並非東翁說了是誰就是誰、說要幾個就給幾個,不妨廣灑網,總有幾個能落到東翁手裡。”
“善!”
江先生將準備好的有關遲幸營內的大略情況交給謝麟:“都在這裡啦,東翁路上掃一眼就得了。”
謝麟捏著那張紙,坐在車上邊走邊看。到了大營轅門前下車,遲幸親自等到轅門,看他下了車還不肯移步,猶往車上望去,謝麟隻當不懂。遲幸以為,謝麟一個大男人,赴營中該騎馬的,用了車就是……對吧?不想謝麟要在車上看資料,他就不要臉的坐了車。
遲幸空歡喜一場,謝麟還當不知道,熱情地向遲幸表達了感謝:“救這一城百姓,功德無量。”
遲幸道:“份內之事。”
謝麟極壞,與遲幸相攜進了大帳,除了州府犒勞的酒食之外,還贈送了遲幸錦緞珠玉:“要不是虎臣來得及時,內子可要受驚了。這是我的心意,虎臣一定不要推辭。”謝謝你啊,不過老婆還是我的,這份人情從我這裡扣。
遲幸就笑得相當勉強了。
這小臉色兒……謝麟點過一句就罷,與遲幸說起正事來他們得迎接齊王。以謝麟對齊王的了解,應該是一口氣懟死釋空算完,哪怕一次懟不死,也該親自領兵圍困:“不知為何還要來鄔州?”
遲幸道:“是殿下與釋空交手,當然不能以常理推斷。”用常理推斷釋空的人,都被釋空打死了。
謝麟頷首。
遲幸猶豫了一下,問道:“安撫使要將衙門設在何處?河北邊一片焦土,恐怕……不太方便吧?”
謝麟慨然道:“當然要渡河向北。”
“要攜家眷過去麼?”
謝麟笑得十二分的甜:“她帶我過去。”
遲幸道:“這……那裡什麼樣子你也不是沒見過,適合女眷去嗎?”
“陰差陽錯分隔兩地,我再也不想嘗這擔心的滋味了。此後她在哪裡我便在哪裡,隻有死彆再無生離。”這話在程素素麵前他不好意思講,覺得說出來很虛,像寫公文。對麵是遲幸的時候,突然裡理直氣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