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之死,它的意義,超過了死亡本身。
京城暗湧無數。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還沒有人為了搶肉吃而砸鍋,政事堂維持了正常的運轉。一道一道的命令傳下來,驛馬、信使不絕。往各地發布這一噩耗的、往藩王等處報喪的、往京外帝陵準備的,各司其職。
李丞相作為東宮信任的老師,才蒙東宮說情,眼下更為東宮考慮。在對藩王的問題上,他與昔年古老太師是一個路數卡著不許他們生事。辦法卻是截然相反的,召令各地藩王攜眷奔喪!
東宮本聰慧,隻是傷心驚怒令他一時難以理解,問李丞相:“諸藩若在京中生事,可如何是好?”
李丞相道:“他們與京裡斷了幾十年了,想生事,也要生得出來才行。殿下該知道,如今北地不太平的。”萬一內外勾結起來,一個有著皇室近枝血統的偽政權,可比明晃晃立在外麵的異族對朝廷的威脅更大。
“是我糊塗了!”咬牙切齒的聲音,“老師一向說的對,阿爹就不該信任僧道之流,更不該服什麼丹藥!”
李丞相道:“這些交付有司便是,眼下要緊的是穩住。大行皇帝的喪禮要備好,您的大事也要準備好。隻要名份早定,再有風浪也不會很大了。再有,要往偽魏那裡發國書報喪的。”
“這……隻怕彼會趁虛而入。”
李丞相口角一抹冷笑:“難道京裡會沒有偽魏的探子嗎?我看不至於一個也沒有的,這樣的消息不是機密,不如挑明了。再有,政事堂會請兩宮旨意。”這兩宮,指的是吳太後與袁皇後了。折騰藩王,且讓吳太後頂在前麵,名義上她是“母”,比起尚未正式即位的太子,她更是名正言順。
有李丞相的規劃,雖則許多事情上還是要互相爭搶,譬如諡號、廟號的擬定等等,一般事務進行得還算順利。李丞相將邊事托給王丞相,使葉寧與燕丞相等議尊號,他自己準備著新君登基與兩宮安置等事。
各人乾著自己那一攤子,也沒忘記將手往彆人那裡伸一伸,誰都知道這個時候新君的喜好最要緊,王丞相關心邊事之餘又請增加宮中守衛,葉、燕二人一邊吵著是中宗還憲宗,一邊說到了天子守孝的問題。李丞相安排著登基事項的同時,還要總攬事務。
這裡麵又有太子生母淑妃的地位問題,生母嫡母,比老婆和老娘之間的爭執還令人吐血。
好在東宮自己比較清楚,以為:“皇後,大行皇帝嫡配,袁氏一門忠烈,與同休戚。何氏何得何能,可與之比肩?”將親舅舅壓了一頭。朝廷上下都以為新君比他爹強得多。
東宮脾氣很好,比大行皇帝更能聽得進諫言,關鍵是他沒有什麼奇怪的愛好。眼下唯一的堅持就是,一定要把大行皇帝嗑藥嗑死的事情給瞞住,同時要把給皇帝煉藥的僧道野人都掐死!
這是相互矛盾的兩個條件,不想大行皇帝死得不光彩的真相嗑藥嗑死的給傳出去,又要讓相關人員受到謀害皇帝相應的處罰。
比起其他的事情,這就算小事了,一群老官油子接手了此事。李丞相素來不喜歡算命的,推而廣之,道也厭、僧也厭,連跳大神的都討厭,一甩手,將玄都觀給推上前去頂上了吳太後想要的法事。再來交道籙司,考大行皇帝臨終前接觸過的煉丹道士的執業資格必須是不合格的。然後再追究這些人以非法手段混到大行皇帝身邊的用心險惡。
實則該知道的,已經都知道大行皇帝是怎麼死的了。東宮心底一片父子之情,要的不過是落到字紙上的官樣文章好看一些而已。幾十年後,卻有一大批休致的老大人們開始寫筆記,千百年後,大家都知道大行皇帝的死因了這是後話。
李老師如此為學生鞠躬儘瘁,做學生的也投桃報李。原本東宮便信任程犀,此時將程犀的假期給勾了,調到了自己身邊來,一則程犀本來就是大行皇帝給兒子儲備的人才,二則趁機算還了李老師人情,一舉兩得。
於是皇室各人晉位、官員升遷(這個變動很少,最大的變動當在登基之後數年內)之類,許多都由程犀起草記錄,擬旨發放。
與大行皇帝的喪事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新君的登基。一切儀禮皆準備妥當,這個朝廷,跟北邊魏國死磕還在吃虧,然而京畿衛士震懾藩王還遊刃有餘的。且新君的親叔叔,藩王裡戰力第一,一人挑一群兄弟的齊王,他站在侄子這一邊,居然不想趁機造個反自己乾!一心一意扶著親侄子順順利利地正式坐上了寶座。大行皇帝成了先帝,吳太後成了太皇太後,吳皇後比何淑妃先一天成了太後,何淑妃先太妃再進太後,太子妃也成了皇後……諸如此類。
照慣例,這是要普天同慶的,其中之一便是大赦天下。赦也不是隨便赦的,小罪赦免,大罪重罰轉輕,砍頭的不用砍了……如此而已。
這裡麵又涉及到了一些被流放的罪官,此處不得不提一提大行皇帝的老冤家古老太師家了。先帝一向記仇,時不時就將古家人再往泥裡按一按,前番還出了點私自逃回的事情梅、李之爭時躺槍的。
程犀便提出:“古氏也當在赦還之列。”
“真君子啊!”石先生萬分感慨。
他父子都是明白人。古老太師獨斷專行,對皇帝不夠尊重,對百官過於苛刻,都是取亡之道。然而皇帝的小心眼,追在後麵咬了幾十年也是有失人君的體統的。這對君臣,也是什麼鍋配什麼蓋,相處不好才是正常。
雖說如此,古家總是自家親戚,石先生也不想古家總這麼慘。然而先帝在時,誰敢求情?
現在程犀就敢了,還出麵說服了新君:“先帝末年,已不願再追究了,何不順了先帝之意呢?史筆提及,也無損聖名。”依著新君,赦也就赦了,顧慮的是先帝的名聲以及自己做人兒子的“無改父道”。程犀一苦主之後都這樣講了,便順水推舟了。
李丞相那裡問了程犀一句:“不怕報複嗎?”
“天無絕人之路的,族誅之刑,尚且不及三族、五服之外。”程犀答得也很得體。
換了彆人或許會覺得這是惺惺作態,程犀偏有一種做多麼肉麻的事情都令人信服的本事。一件事情,隻要加上了他的名字,就好像被寫了包票一樣。程犀順利地將古氏赦還,親筆擬的草稿,新君審閱之時猶自誇獎:“寥寥數語,情真意切。”程犀搖頭歎道:“論文章,還是芳臣。”
新君順口道:“記得謝老便是在那年這個時候沒的,他也該起複了吧?都回來幫幫我吧。”
新君的意思傳到政事堂,葉寧微愕他還想著這幾天怎麼把外甥弄回來呢,怎麼就……葉寧以為程犀是個正人君子,是絕不會給妹夫開後門的,哪裡知道程犀的鬼主意是隻多不少的呢?
兩樣消息一齊傳到書院,整個書院頓時忙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