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先生突然問:“娘子怎麼看?”
程素素早先便分析過了敵我力量的對比,絲絲入扣,是以石先生有此一問。程素素道:“我也還在看,大勢能看出一些來,細微之處變數太多,一時難以講得明白。倒是有一件,咱們都知道,嚴新平已是無路可退,隻能一條路走到黑。李奚之敗不是因為他無能,隻不過是因為遇到一條瘋狗而已。難的是要如何才能將這個道理講得深入人心,令人不慌?”
謝麟感慨道:“一仗,隻要有一個略大些的勝仗,什麼道理不用講都成。”
程素素道:“可惜現在沒有大勝仗,隻好先講講道理了。我看呐,什麼道德文章都不如些讖語童謠啦、因果故事啦之類的傳得快。怎麼樣,編一個?”
口裡說著,程素素的眼睛卻看著謝麟,編故事她會,張口就來,但是要說寫得淺顯易懂又直指人心,這就得謝麟去寫了。
謝麟:……
謝麟的腦子裡一瞬間也轉出了許多瞎話,很快就編出一篇水滸、封神的大綱來。隨後一甩頭,又將大綱甩出了腦袋,寫這些太麻煩了。抱著胳膊,手指輕輕敲著上臂,謝麟道:“就說這是齊王的計謀好了。”
江先生笑道:“妙!”
齊王的本事放在那裡,不至於突然之間兵敗如山倒,總能有些勝局。現在要做的就是在小敗之後穩一穩人心,找一個大家能接受的借口而已。謝麟這借口找得極好,我們不是敗,是計!索性連個“敗”字都給抹了。
謝麟將這話傳了出去,人心漸安,他自己卻在為配合齊王的軍事部署忙得不可開交。程素素手中握著越來越多的情報,也更清楚他現在正在做的什麼,越看越有些不安。齊王的作風不能說不對或者不好,隻是一直總是帶著股霸道總裁的銳氣,當然他本身也是個霸道王爺就是了。凡霸道總裁,遇到普通對手如釋空,可儘顯其酷帥狂霸拽的本色,遇到一個與他的霸道不相上下的對手的時候,高手交鋒也與菜雞互啄也沒有什麼分彆了。必是一地雞毛的。
一地雞毛之後要如何收場呢?程素素不操心魏國,魏國要因此被拖垮了也不乾她的事兒,她擔心的是,再趕上個小冰河時期,國內再歉收,兼並再厲害一點點,這是要鬨李自成啊!
越想越憂心,程素素將擔心對謝麟說了。謝麟靜靜聽完,反問道:“難道就沒有人察覺嗎?即便沒想得這麼嚴重,從眼下的情形來看,也有些征兆了。但是又不能由著魏虜壯大,不是嗎?打是必得打的,可不用齊王,又能用誰呢?你看安喜,倒也算是磨出些能耐來了,撐不起天。這一次看到了遲虎臣,比他小時候也像樣子一些了,可小冠軍畢竟不是冠軍,眼下還不能指望他登臨瀚海。就算換一個人,又能保證不是齊王的風格?又能保證穩贏?隻能先耗著了。”
程素素也歎氣:“也許是我想得太嚴重了。”
“不,魏虜已初成氣候了。”
程素素低聲道:“不曉得現在士氣怎麼樣了,有點想去看看。”
謝麟道:“會有機會的。”
機會來得很突然,或者說借口來得令人措手不及程犀受了傷。
程素素假公濟私地將與程犀有關的情報也提到了與魏國王庭傳來的情報一個重要級彆,是以程犀受傷的消息以最快、最隱秘的渠道傳了過來。程素素親自譯了密碼,然後氣了個半死。
程犀是被“自己人”給擊傷的,這事在高層不算秘密。齊王極喜歡程犀,他不喜歡老古板、小老頭兒,偏偏一個老成持重的程犀很令他另眼相看,恨不能像當初扣下謝麟給他做苦力一樣一直扣下程犀。程犀既頂著安撫使的差使,又要為齊王參讚庶務,依舊不急不徐,統籌得當,這份本事彆人嫉妒也嫉妒不來。
既是常在齊王帳前,便少不了與諸將接觸。程犀長得看起來既親和裡透著點威嚴,但是很好相處,諸將不少糧草扣在他手裡,許多事情也要求他辦,他人又不錯,與他相處得也還過得去。
凡事卻怕“但是”二字,但是,近來發生了一件事情。嚴新平叛國,又反過頭來狠狠咬了齊王一口,口雖小,咬得卻深。政事堂力主要將這個叛臣逆賊生擒回來明正典刑,嚴新平在境內親族已經下獄了,就剩拿下嚴新平來“一家人整整齊齊”在大牢裡吃團圓飯了。
“生擒”可比打死困難得多了,尤其是條瘋狗。齊王雖知其中難處,也深以為生擒最佳。
活捉一條瘋狗,傷人無數。
程犀作為“不懂軍事的文官”、“主張生擒的丞相的女婿”,身上套了兩個吸引仇恨的buff,一個不小心被憤怒的武將打破了頭。這武將還不是高層,不過是一個小校,隻是兩個哥哥都因為“生擒”的命令,不能對嚴新平下狠手,反被嚴新平格殺,這冤仇大了去了。最恨嚴新平,其次便恨這胡亂下奇葩命令的酸秀才、臭文官。
程素素坐不住了,揪了件鬥篷連穿邊去找謝麟:“我得去看大哥。”
內宅婦人的正常表現,這會兒該捏著帕子擦著眼淚跟丈夫哭,求丈夫派人探看、送醫送藥給大哥報仇。六爺偏與人不一樣,她要親自過去。
謝麟此時尚不知情:“什麼?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來了?”
“大哥受到了,打破了頭。”程素素哆嗦著將譯出來的字條遞給他看。
謝麟一眼掃過,知道事情不小,再看程素素正瞪大了眼睛一錯不錯地看著他,謝麟與程素素對視良久,終於點頭:“路上小心些。”
程素素已經做好了硬扛的準備,不想謝麟答應得這麼痛快,一時傻了:“啊?”
謝麟道:“婦道人家兵荒馬亂的時候不該到處亂跑,六郎又不是那樣的婦道人家。”
程素素像一條離開水的魚一樣張口呼吸,猛地回神,大步上前,狠狠地將謝麟抱住,用力在他背上拍了拍:“消息每三日會來一次,緊急消息不限時,譯碼的本子你知道在哪裡。我得親自去看看,武將文臣之間若是開了不和的口子……”
謝麟擁住她,輕聲道:“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程素素說走就走,一輛輕便的馬車,帶上小青等三數名仆役,又有十名護衛相隨。因齊王聚兵又有糧草要運,靠近內地的官道並不通暢,程素素索性從北邊略繞一個弧,路是略遠些,但勝在行人少,反而走得快。
曉行夜宿,一路也顧不上講究,有時甚至錯過了驛站的宿頭而在道邊曠野宿營。護衛極擔心路上有野獸,幸而官道周圍野獸倒不曾見,野雞野兔還能抓到幾隻。
這一夜,將馬車停好,倚著馬車避風紮下帳篷,燃起篝火來取水燒飯。程素素也不再另起灶,與大家一樣的飲食,也不叫苦。小青便格外小心,取了烤雞的嫩翅與一條兔腿,放在盤子裡,轉身再去取煮的野菜湯,一轉身,肉沒了。
這還了得?!
小青大怒,就要拿賊。隻是護衛們聚作一團,仆役內實有兩個是程萬年尋來、受過訓練而偽裝成仆人的,他們不可能偷吃吧?小青一個哆嗦,背上一冷,悄悄後退,飛快地撲到護衛堆裡:“快,有賊!”
十個壯丁,圍成個圈,先將帳篷圍起來,程素素是安全的,再站到馬車上居高臨下,什麼也沒看到。最後是程素素抽一抽鼻子:“有味道!”
打馬車底下揪出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青年……魏人?這青年一身詭異的混搭,有破布片有破皮草,奇怪地縫在了一起。被按住時也悶不吭聲,小青恨得要命:“做什麼不好,偏要做賊!”
青年生硬地彆過頭去,當她在放氣。程素素手裡馬鞭將他下巴挑起來,就著火光一看:“逃回來的?”青年的五官很端正,從頭看到腳,骨骼也生得很好,雖然吃了不少苦,人顯得削瘦,不過看得出底子不錯。
青年眼中閃過詫異,頓一頓,點點頭。
“哪裡人?”
“就是此間。”
“姓名?籍貫,還有家人嗎?”程素素又動起了腦筋,這樣從北方逃回來的,一路經曆不用講,運氣也是不錯的,至少生存能力值得肯定,又能知道一些魏國的情況。程素素打算帶他上路,順手交給齊王也行。想來不至於對齊王無用,而這樣的青年如果投軍,也能混得下去,說不定還能混得不錯。
青年擠牙膏似的,問一句答幾個字,漸漸說出來他姓車,行五,今年二十了,家人都死了,他也被挾裹擄到魏國賣作奴隸,被他伺機逃了出來,一路南下到如今。魏虜行軍,常推帶奴隸做些苦役,他是因此才得到靠近故土的機會。
【彆是魏國派來的間諜吧?】程素素閃過這個念頭,又笑笑,可惜走得匆忙,並沒有帶什麼可換的衣服,隻好叫這車五先穿這一身破衣爛衫跟著走。不過水倒是有的,飲食也能管夠。
程素素仔細觀察著車五的行止,他很認真地打理著自己,很快洗沐歸來,頭發也收拾過了,鄭重地來向程素素行禮。得到食物之後也默默地吃,吃完了又沉默地跟在車後。多餘的馬還有,程素素命給了他一匹,他控馬也很好。
第二日啟程,走不一個時辰,車馬忽然勒馬上前。護衛緊張地拔刀攔在他與馬車中間,車五也不在意,平平地說:“這位娘子,有人來了。”
片刻之後,馬蹄聲響,車五臉色大變:“是魏虜!”
程素素:……窩勒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