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向主座見禮之後,依次向在座的遼人將領和張世良一行人行禮。遼人多是大模大樣,不當一回事兒,宋人這邊卻對這位將離先生印象深刻,紛紛含笑頜首,算做回禮。
鳳隨作為副領隊自然也在座,兩人的視線若無其事的一碰,便又各自移開了。
耶律雲機不動聲色的看著這一幕,微微一笑,“你是李騫的徒弟?”
遼人貴族,多習漢語漢俗,耶律雲機的漢語就說得頗為標準。
司空便點頭說道:“是。我師父上了年歲,身體不好,一路舟車勞頓,這會兒實在支持不住了。就遣了小的前來,給各位大人助興。”
司空注意到他這話一出,耶律雲機神色淡淡,但他的下屬們卻都流露出不滿的神色,似乎責怪李騫這位“李大家”不給他們麵子。
司空可不想一見麵就給他師父拉仇恨,便又解釋了一句,“我師父說,人的狀態不好,心神不寧,難以發揮出最好的狀態,這個時候勉強彈奏,也隻是糟蹋了好的樂曲,反而對不住貴客。”
司空這話說完,就聽見貴客席上一個留著大胡子的遼人武將用契丹語對身旁的同伴說:“他們宋人講究很多的,有些人彈琴寫字之前,還要洗個澡,屋子裡還要熏得香噴噴的。不洗澡的人都不讓進書房……這小子也不是說瞎話。”
司空,“……”
這話說的好像也沒什麼不對,但是……聽著就是有點兒怪。他們其實也沒有這麼講究啦。
耶律雲機似乎接受了他的這套說辭,眼裡流露一點兒興味的神色,“小先生可以說是一曲動天下,不知有沒有這個榮幸聽小先生彈奏一曲《十麵埋伏》?”
司空心想,這些人果然消息靈通。
雖然那天在鳳家的宴會上那樣大張旗鼓的表現,就是為了把名聲傳出去。但真的傳出去了,司空心裡卻並不好受。
這說明,他們這邊的動靜,確實很快就傳到了遼人的耳朵裡。
司空笑了笑,眼神很是誠懇的望著耶律雲機說:“回元帥的話,《十麵埋伏》這首曲子太耗心神,彈奏一次,小的要養足半個月才行。否則精氣神不足,彈不出它的神韻。再說,今天這樣的場合,並不適合彈奏《十麵埋伏》。”
剛才出麵給大家科普漢人的習俗的那位仁兄,又開始嘀嘀咕咕的發表意見了,“你看,宋人果然神神叨叨的。他們講究可多了……”
司空覺得這位老兄再給大家科普幾次,他就要繃不住笑場了。如此一來,大家都知道他懂契丹語,等於白白泄露了一張底牌。
耶律雲機坐在上首,這個位置本來就帶有一種壓迫感。何況他的相貌、權勢、地位帶來的壓力,也足以讓在座的賓客對他產生畏懼之意。在今日請來的宋人當中,武將們都十分淡定,隻有那位上了年歲的文臣明顯的流露出不安之意。
耶律雲機見一個伶人也如此鎮定,還敢直視他的雙眼侃侃而談,就覺得有點兒意思。
他饒有興味的打量這位膽子挺大的樂師,問道:“依你之見,這樣的場合,適合彈奏什麼曲子呢?”
司空這一路早就想好了。哪怕有精氣神,他也不會彈《十麵埋伏》給他們聽,他怎麼可能讓遼人知道,哪怕他們漢人當中的一個不起眼的樂師,心中也潛藏著上陣殺敵,破釜沉舟一般的勇氣與殺氣呢。
他為什麼要提醒遼人,他們每一個漢人心裡都埋著仇恨,也埋著收複國土的熱望呢?
讓遼人對他們生出更多的警戒之心,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他就應該彈一些風花雪月,靡靡之音去瓦解他們的戒備心,去麻醉他們。就讓他們繼續輕視下去吧。
隻要最後能吃了老虎,誰會在意你最初是扮豬還是扮羊?
司空就笑著說:“遼宋兩國是兄弟之國,是朋友之國。如今朋友相聚的場合,小的認為最適合彈奏一曲《高山流水》。”
那位習慣科普的仁兄又開始嘀咕了,“他們漢人有一句話,叫高山流水遇知音。傳說中有兩個人,一個叫什麼來著,他會彈琴,後來遇到一個砍柴的……”
耶律雲機眸色沉沉,落在司空的麵孔上。
這個小白臉樂師的表現,有些超出了他的預料,他倒也聽人說過,李騫和他的師兄在宋人當中頗有些地位,並不是尋常的伶人。
這小白臉的底氣,是不是也因此而來?
耶律雲機覺得自己費時間去思索一個伶人的內心活動有些不可思議。
但他確實有些好奇這小子為什麼不怕他。
這個名叫將離的小小琴師就站在那裡,也不是很強壯的樣子,在座的武將,隨便一個人過去,一拳頭就能把他打飛了。但他卻好像意識不到這一點似的,就那麼坦然自若地站在那裡,看過來的視線也顯得非常平靜。
耶律雲機心想,他好像一點兒也不擔心他的生死此刻就掌握在彆人的手心裡。
他向後一靠,淡淡說道:“兄弟之國,高山流水遇知音……說得好,那就請將離先生彈一曲《高山流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