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景恪氣息稍頓,不解問道:“什麼賬?”
盛聽月本來都打算跟他坦白相告了,可是他們現下姿態親密,他又這麼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她實在說不出口。
“你先起來。”盛聽月推了推他的肩膀。
趙景恪看上去修長清瘦,可誰知道他這麼沉,怎麼推都推不動,隻能等他自己起身。
趙景恪依言,手撐著床板起身。
兩個人麵對麵盤腿坐著,盛聽月緊張地眨了眨眼,在他期待的視線下,還是開不了口。
盛聽月踟躕了半天,最後逃避似的背過身,“你讓我再考慮考慮。”
趙景恪其實已經隱約猜到了她要說什麼,眸底泛起點點笑意,溫聲道:“好。”
湊巧外麵傳來萬豐的聲音,“主君,謝小將軍打算啟程回京,說臨走前,有事想跟您說。”
因著是出門在外,為了方便行事,他們對趙景恪的稱呼也由“大人”,變成了“主君”。
盛聽月正好還得組織一下語言,就趕緊催促他:“你快去吧。”
“好。”
趙景恪便下床,拿著空碗走出了房間。
他出門之後沒多久,房門再次被敲響,盛聽月還以為他這麼快就回來了,“你已經說完了?”
“夫人,主君讓小的進來給您送飯。”
原來是萬豐。
盛聽月走到屏風後麵,整理衣裙的細小褶皺,“進來吧。”
萬豐領著手下魚貫而入,將一盤盤色澤誘人的菜肴擺到桌上。
桌上擺的還都是盛聽月喜歡吃的菜,樣樣精致,都是需要經過許多道工序才能做出來的。
盛聽月從屏風後走出來,隨口問:“趙景恪用過膳了嗎?”
萬豐恭恭敬敬地回答:“主君還未用膳,不過主君讓您先用,不用等他。”
趙景恪知道盛聽月許久沒好好吃飯,定然餓壞了,所以才特意囑咐不用等他,她先吃就好。
盛聽月在桌前坐下,拿起乾淨的竹筷,將離自己最近的豆腐皮蝦仁包子夾進碗裡。
吃到一半,趙景恪說完事情回來,走進屋,坐在她對麵的位置。
他沒急著動筷,先盛了一碗冰蓮百合甜湯放到盛聽月麵前,“敖城花燈節也是一大特色,待會兒用完膳,不如我們一起出去看花燈?”
從剛才起,盛聽月就聽著客棧樓下一陣喧囂熱鬨,正心起好奇,便欣然答應了,“好。”
他們出門的時候,外麵天已經黑了,不過整條街燈火如晝,比白日還要顯得亮堂。
街上人潮擁擠,攤販叫賣聲和各樣食物香氣混在一起,煙火氣十足。
趙景恪牽著盛聽月的手,怕她走丟,叮囑了句:“抓緊我。”
“什麼?”長街嘈雜,盛聽月沒聽清楚。
趙景恪稍稍提高聲音,又重複了一遍。
盛聽月還是沒聽清,她很少來人這麼多的地方,心跳砰砰,又興奮又新奇,眼裡映滿了燦亮的光。
情緒高漲之下,她也定不下心神去仔細分辨他到底說了什麼,敷衍地親了親他的下巴,便朝著人最多的地方擠了過去。
趙景恪無奈地輕笑,隨她一同過去。
她不想抓他,那就隻能他一直盯著她,總歸不會再讓她陷入危險之中。
被眾人圍在中央的,是一個表演噴火和胸口碎大石的台班子,幾個人輪番上陣,各種驚奇表演看得人眼花繚亂,周圍人群拊掌喝彩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鑼鼓聲震耳欲聾。
看了會兒街頭賣藝,盛聽月又在兩旁的小攤前麵頻頻駐足,買了許多喜歡的小玩意兒,讓隨從帶回客棧。她走到哪,趙景恪就寸步不離地跟到哪。
盛聽月興致高漲,幾乎逛遍了半座城。
後來走累了,她和趙景恪坐在小船上,也不撐蒿,任小舟順著河水慢慢遊。
每年花燈節這日,敖城的宵禁都會推遲到子時,如今已經快到時辰,宵禁鼓聲敲了兩遍,傳遍全城。
百姓們紛紛收攤回家,兩旁的鋪子都關了門,熱鬨的主街很快變得空蕩蕩。
待到第三遍鼓聲響起,街上就一個人也沒有了,家家閉門閉戶,仿佛整座城都陷入了沉睡,隻剩橫掛在樓閣間的一串串花燈亮起昏黃的光,隨風輕輕搖擺。
他們所在的這條河,也隻剩他們這一條小船在水上飄蕩。
小船飄過楊柳依依的橋洞,水流潺潺,前方豁然開朗,星星點點的荷花燈點綴在水麵上,與盛放的芙蕖交相輝映,真假難辨。
盛聽月坐在翹起的船頭,小腿垂在船邊悠閒地蕩來蕩去,見兩邊的芙蕖開得正好,忍不住俯身摘了一朵,拿著枝杆在手裡把玩。
趙景恪坐在船艙裡,看見她彎腰去摘荷花,驚得心中一跳,連忙從船艙裡走了出來。
盛聽月聽見身後的動靜,沒有回頭,“我會鳧水你又不是不知道,緊張什麼啊。”
趙景恪站在船頭,高大的身影高出船艙許多,見她沒事才鬆了口氣,“剛才忘了。”
就算會鳧水,從船上掉進水裡也難免會受涼。
“你承認了!”盛聽月忽然轉過頭,眼眸晶亮地看向他,一副終於被我逮到了的模樣,“我們成親以後,我從來沒跟你說過我會鳧水,你是怎麼知道的?”
隻有幾年前,她跟闖入嘉蘭苑的那個少年說起過。
那時候她說她鳧水可厲害了,但是爹爹從不讓她鳧水,因為那樣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之後她還端來兩盆水,跟那個少年比試,看誰能在水裡憋氣的時間更長。
像這樣幼稚至極的遊戲,她那時最喜歡玩了。
盛聽月仰起尖巧的下巴,眼裡仿佛融進一汪皎皎月色,嬌美的小臉上既帶著可愛的得意,又有些藏不住的緊張羞赧。
趙景恪會是什麼反應?
他會不會找借口糊弄過去?還是……
盛聽月心裡還沒做好設想,就聽見他低低地開口:“是我。”
猝不及防聽到他如此果斷的回答,盛聽月有一瞬間的愣神,“什麼是你?”
趙景恪深深吸了口氣,眸光專注地凝視著她:“五年前,在嘉蘭苑,是我。”
盛聽月本來準備好了一肚子指責控訴的話。
她都想好了,等她拆穿他的偽裝,一定要狠狠罵他一頓,質問他為什麼要瞞她這麼久。
可真到了這一刻,那些話不知為何都堵在了喉嚨口。
先湧上來的情緒不是憤怒生氣,而是濃濃的委屈。
盛聽月聽見自己的聲音染上哽意,“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儘管她垂下了濃密的烏睫,但還是被趙景恪看到了她眼中閃動的淚意。
趙景恪想起那個被她藏起來的錦盒,心裡好似被大掌死死攥住,湧起濃烈的酸澀和愧疚。
都是他不好,讓她苦等了這麼久。
“對不起,月兒,”趙景恪指尖微微蜷握,嗓音低沉微啞,“我不是故意要瞞你。隻是……一直不敢跟你說。”
“為什麼不敢?”盛聽月快速用指背抹了下眼尾,重新抬起頭看向他。
趙景恪這次遲疑了很久,像是接下來要說的話極為難以啟齒。
盛聽月安靜地等著。
過去許久,趙景恪終於艱難地開口,“當初我去嘉蘭苑,其實是為了……”說到這裡,他羞愧地低下頭,聲音也低下去,“偷東西。”
盛聽月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個回答,詫異道:“偷東西?”
他為何要偷東西?
趙景恪喉間艱澀,羞慚地道:“是。那時候我唯一的小廝,也是我從小到大唯一的玩伴生了病,需要看病抓藥,但我實在沒有藥錢。就想去其他府上看看,能不能偷、偷點什麼拿去當。”
侯夫人看不慣他們這些庶子女,平日裡連份例都會克扣,他自己活下去都成問題,更彆說給小廝抓藥了。
眼看著夥伴纏綿病榻,日益虛弱,趙景恪被逼得沒辦法,就生出了這麼一個念頭。
他打算去附近的高門府邸看看,偷出一樣彆人暫時不需要的東西拿去當鋪,先替夥伴治病,等以後想出其他辦法賺了銀子,再把東西贖回來,悄無聲息地還回去。
“那後來呢?”盛聽月問。
“盛府離侯府最近,所以我第一個去的,就是嘉蘭苑。我剛從外麵翻牆進去,便聽見有人撫琴……”
趙景恪根本不通樂理,不知道那首曲子叫什麼,甚至連曲子是哀婉還是輕快都聽不出來。
但他那時就像著了魔似的,腳下不受控製地朝著琴聲傳出的方向走去。
穿過月洞門,剛從竹林中走過去,他就遠遠地看到,有位身穿繡金華裙的少女坐在涼亭下,怡然自得地撫琴。明亮的光線灑在她身上,少女麵容還未完全長開,卻已經初見日後的芳華絕色,整個人都明媚得讓人挪不開眼。
趙景恪下意識躲藏到一旁,可很快便發現,少女眼睛上蒙著一層白綾,似乎看不見的樣子。
他說不清當時是什麼感受,有惋惜,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慶幸。
因為如果她看不見,他就能悄悄走近一些了。
趙景恪探出腳步,沒敢進入涼亭,停在距離台階下方幾步遠的樹叢前麵,席地而坐,一瞬不瞬地仰頭看她,靜靜聽她撫琴。
他從未見過這麼美好的女子,也從未像那一刻那樣,既為自己卑微的出身感到自慚形穢,卻又控製不住地想要靠近,哪怕隻有一點。
趙景恪喜歡聽她撫琴,又不僅僅是喜歡聽她撫琴。
就算她奏完一曲,暫時將琴放在一邊,什麼都不做,隻是手撐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發呆,他也能看上很久。
原本,趙景恪隻打算在暗中默默關注她,從不敢妄想能和她產生交集。
直到有一天,她似乎心情不好,撥斷了琴弦,指尖被琴弦劃破,滲出血來,她將染了血的手指含在嘴裡,不一會兒,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