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從窗後走出來,秦凝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
隻能從他的聲音中,依稀聽出些許悵然,像細而韌的絲線,將秦凝的心裹住,徐徐收緊。
秦凝放下筆,平淡道:“若是將軍的鳥又飛來了這裡,不必太過憂心,晚些時候,它自會飛回去。”
“我不是來找鳥,”謝遲晉頓了頓,“我來找你。”
秦凝氣息微變,“將軍有何事找我?”
隔著一堵牆,她聽見外麵的謝遲晉重重地歎了一聲,“玉璫,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生分地喚我?”
秦凝低垂下眉眼,不說話了。
而窗外,謝遲晉倚靠著白牆,微微仰首,出神地望向屋簷瓦片後麵,清透的碧藍穹頂。
他喉結上下滾了滾,再開口時聲音中帶上了顫,“我這次回來,原本,不打算打擾你的。我隻是想看看你有沒有事,看看……你過得如何。”
聽說吳家出事,他立刻向聖上遞了折子,請求回京。
那時謝遲晉擔心秦凝受牽連,一路騎快馬晝夜疾馳,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京城。還沒來得及細查吳家的事,正巧遇上趙景恪找上門,便順手幫了他的忙,也借機向他借腰牌,要了份吳家涉事人員的名單。
名單裡沒找到秦凝的名字,謝遲晉懸了一個多月的心這才落回平處。
後來秦凝找上門,謝遲晉對她故作冷淡,也隻是怕自己再忍不住靠近她,破壞她原有的生活。
秦凝沒有插話,安靜聽著。
“可我前些日子才知道,你與吳不思已經和離了,而且你與吳家走得並不親密,所以吳家的事才沒有牽連到你。”
吳不思違背秦家的規矩納了妾,以秦凝外柔內剛的性子,定然不會再與他同心。得知這個消息,謝遲晉心底又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希望,雖然微乎其微,但有些埋藏已久的渴盼,隻需要一點濺起的火星,便能燎遍整片荒野。
所以謝遲晉才屢屢以找鳥的名義,悄悄來秦府看她。
“新帝聖明,邊疆戰事也早已停息。從今往後,隻要蠻夷不再來犯,我就能一直留在京城。玉璫,我、我……”說到這裡,謝遲晉的喉嚨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哽得厲害,後麵的話怎麼都說不出。
等了幾息,秦凝低低地開口:“謝將軍,你到底想說什麼?”
聽見她仍在用這個稱呼喚他,謝遲晉眼眶驀地湧上一陣熱意,用力握緊了拳,極力忍著,才沒讓眼淚落下來。
“玉璫,從前我們分開是形勢所迫,無可奈何。如今再沒有什麼能阻礙我們,若是你還有意,我們可否……”
秦凝忽然有些著急地出聲,打斷了他的話語,“將軍。”
謝遲晉未說出口的話,都止在唇齒間。
秦凝緩了緩神,嗓音柔婉卻透著堅定,“我已無意,將軍莫要在我這裡耽擱時間了。”
謝遲晉用力閉上眼,緊攥的拳抵在牆上,手背青筋凸起,仿佛極力壓抑著胸中翻滾的情緒。
許久之後,他才重新睜開眼睛,隻是眸光藏不住的黯淡。
他再度啟唇,嗓音很輕,幾乎要散在風裡,“玉璫,我知道我們了分開這麼久,現在就提這件事太過著急了。你不願意也沒關係,我等你。”
“你好生照顧自己,我走了。”
說完這些話,他像來時一樣從後麵走了,身影消失在牆外交錯的花枝間,隻在原地留下一地的玉蘭花瓣。
走的時候,謝遲晉並沒有從窗前經過,所以他也沒有看到秦凝泛紅的眼眶。
一如五年前,秦家向謝遲晉商議退婚的時候。
還未及冠的單薄少年跪在堂下,彎下脊梁,再也不複往日的意氣風發。
他低垂著頭,眼淚如珠一滴滴砸在烏磚上,嗓音啞得厲害,幾乎泣不成聲,“我答應,我答應退親。但你們一定要給玉璫找個好人家,不能讓人虧待了她。若是、若是趕得及,我想親眼看著她出嫁。”
謝遲晉不知道,那時秦凝就躲在屏風後麵,肩膀顫抖著,淚水無聲地打濕麵頰。
她手裡握著他刻的木頭小人,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啜泣聲。
直到謝遲晉失魂落魄地離開秦家,秦凝才忍不住蹲下身子,壓抑地痛哭出聲。
多年後的這次也是一樣。
隔著一堵牆,他們彼此看不到對方的神情,秦凝明明唇瓣都抿得發白,卻也能故作淡然地與他說那些疏離的話,不被他瞧出異樣。
她對謝遲晉有意如何?無意又如何?
他們之間錯過了那麼些年,她中間還另嫁過他人,想要回到當初,談何容易?
以如今謝遲晉浩盛的軍功權勢,大可求娶清清白白的世家女子,又何必執著於她一個和離歸家的婦人?
當年退親時,便已經委屈了他,犧牲了他的名聲。
秦凝不想再耽誤他一次。
那次之後,又過去了半個月,兩人沒再見過麵。
應該是謝遲晉在聖上麵前求了情,昭鏡司放了吳不思和杜婧出來。
隻是,他們二人一被放出來,便要立刻被押送發配到北境苦寒之地。
北境一年有半年都在下雪,若是這時出發,趕到北境正是大雪封山的時節,到處都被冰雪覆蓋,怕是連吃穿都成問題。
每年押送北境的犯人,十個人裡有一半都會死在路上,就算僥幸活著抵達北境,大多數也熬不過兩年,要麼被活活凍死餓死,要麼……承受不住從山裡跳下去。
吳不思走的這天,秦凝戴著帷帽,乘馬車來到城郊送他。
他腳上戴著沉重的鐐銬,一步步朝她走來,停在她麵前。
在牢裡關了這麼些時日,吳不思瘦得都不見人形了。
夫妻幾年,到了這一刻竟是相對無言。
秦凝沉默了半天,也隻是說了句:“路上好好保重。”
雖然北境實在不是什麼好去處,但這已經是聖上格外開恩後的結果了,起碼沒有讓他們秋後直接問斬,暫時保住了一條命。
至於能不能熬過比死還難忍的嚴寒饑餓,隻能看他們的造化了。
吳不思深深望著她,“嗯,我會的。謝謝你救了婧兒。”
“我不是救她,我是救她肚子裡的孩子。”在吳不思疑惑的視線中,秦凝平靜地答:“吳家父母在世時對我極好,這是你唯一的血脈,也是吳家最後的血脈,所以……”
救吳不思,一是念著夫妻之情,二是出於他寫的放妻書,救了她一命。
至於救杜婧,完全是為了她肚子裡的孩子,是為了還吳家父母從前對她的照顧。
“不管怎樣,都多虧了你。”
秦凝沉默著,沒接話。
她冷漠的態度,讓吳不思心中一痛,許是知道他們再也見不上麵,他想趁最後的機會,跟她說一說內心的話,“玉璫,我當初讓婧兒進府,真的從沒起過不忠的心思。我們唯一一次……就是在出事前,我的酒裡被下了藥。”
言下之意,他並非故意。
“對還是錯,到了如今這個時候,還重要嗎?”秦凝聽完他的解釋,心底依然毫無波瀾。
“我不想讓你看輕了我。”
“吳不思,你這樣反倒會讓我看輕你。”秦凝滿眼失望,“人是你接進府的,不論有什麼樣的後果,都是你咎由自取。”
當初若不是他非要讓杜婧進府,杜婧又哪來的機會給他下藥?如今又怎麼好意思把罪責全部推到杜婧身上?
聽了她的話,吳不思慚愧至極地垂下頭。
秦凝不欲再與他多言,轉身之際,視線掃過同樣狼狽不堪的杜婧,之後便絲毫沒有停頓地轉過了身。
吳不思二人被押回了隊伍中,由兵士看守,發配往極寒的北境。
秦凝正打算回家,上馬車之前,忽然察覺一道不容忽視的視線。
順著視線望過去,她看到了熟悉的麵孔。
一見她望過來,謝遲晉立刻心虛地放下了車簾,似是不想讓她發現。
秦凝在原地踟躕片刻,提起裙擺,朝他的馬車走了過去。
走到軒窗下,秦凝才剛喊了聲“謝將軍”。
緊閉的車簾後麵,立刻便傳來謝遲晉的解釋聲:“我恰好路過。”
秦凝走過來,是為了向他道謝。
本也沒細想謝遲晉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如今見他態度奇怪,這才察覺出幾分異樣。
他怎會出現在這裡?
這裡是北門,平日少有人經過。
難不成……是為了看她?
謝遲晉話一出口,才反應過來自己不打自招了,心下當即有些懊惱,從裡麵掀開車簾,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怎麼了?”
秦凝也已經收起了思緒,客氣道:“吳家的事,多謝你幫忙。”
原來是為的這事。
謝遲晉眸中不易察覺地掠過一抹失望,“你父兄之前已經上門謝過我了。”
秦凝又向他道了回謝,之後便告辭離去。
謝遲晉依依不舍地望著她的背影,打算等秦凝走了,他再回去。
沒想到,前麵的人兒很快又折返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快結束了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