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匹配度測試。
季沉嫣曾聽人提起過,由於匹配測試的複雜性,不光是基因,還有精神絲、精神海、精神體等,這種特殊性便決定了匹配測試必須是一對一。
季沉嫣的目光落到了最後一條信息,謝絕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上麵。
遲遲沒有回神。
簡簡單單的匹配申請,卻像是入侵身體的火星,將某種晦澀不可說的感情也一並帶來。
心湖像是落下了一塊石子,泛起一圈圈漣漪。
隨後擂鼓般的跳動,將那口湖攪弄得滾燙。
不知是害怕,還是其他情緒。
季沉嫣猛地回過神來,想起她和謝絕的暫時刻印,隻剩下最後一天了。
如果躲過最後一天,便沒有任何證據了。
顧東樹餘光不小心瞥到了那份報告:“……不再是殘缺向導?”
他好似要盯出一個洞來,腦子宛若被狂風暴雨席卷了一般。
顧東樹之前就想過,要幫季沉嫣找個醫生,好好治一治殘缺向導的體質。
而如今,她竟然真的好了!
顧東樹滿臉狂喜,轉而又不慎掃到了無數條一對一匹配申請的消息。
顧東樹:“……”
謝哥,危!
還有權月這家夥,都傷重躺平了,竟然還有心思想搞偷家行為!
顧東樹的眼神微妙了起來,頓時變得憂心忡忡。
之前季沉嫣是殘缺向導,才擋住了許多直白的目光,現在這層保護殼沒了,哨兵們按捺的心思便展露出來了。
詭計多端的哨兵們!
分明那些申請的哨兵不在場,顧東樹卻有種季沉嫣被隔空爭搶的錯覺。
顧東樹:“你打算同意誰的申請?”
季沉嫣:“暫時都不。”
顧東樹才長舒一口氣,用憐愛的目光看向她:“你還小。”
季沉嫣:“???”
什麼老父親口吻!
說完這番話後,顧東樹才重新變得嚴肅:“介意剛才的廣播嗎?”
那可是全城通報。
一般而言,都是極重要的事才會動用。
為向導,還是C級向導去專門播報,顧東樹記憶以來屬於頭一回。
季沉嫣:“現在的抗議不光是因為淨化,還有機械區的事。我隻是一個引子、導火索、民眾的宣泄口。軍部之所以會公布我無礙的信息,想必是害怕更極端的事情出現,其實我能理解的。”
顧東樹露出笑容。
因為季沉嫣的話,顧東樹難得多說了幾句,想起那些事,他頭疼的按了按太陽穴。
“聽著,我現在告訴你基地主要的三方勢力,軍部、向導保護協會、聽審會。”
“向導保護協會,字如其名,全都是些向導狂熱分子。”
“權月也在裡麵任職。”
季沉嫣:“……感覺出來了。”
顧東樹乾咳了一聲,繼續說道:“而聽審會,絕大多數由向導反對派執掌,馬丁也隸屬其中。裡麵最多的……恐怕是之前那個哨兵一樣的人。”
典型的利用了棄貓效應。
季沉嫣眼神微閃,這麼一對比起來,反倒對軍部有了點兒好感。
顧東樹:“他們雖然不敢直接對你動手,但難免會有這種事情,互相算計潑臟水,讓你分辨不出是誰做的。接下來,你出門的時候不要藏著臉,暴曬在聚光燈之下反倒更安全。”
季沉嫣鄭重的說:“謝謝。”
顧東樹:“……”
突然被這麼認真的道謝,倒讓他有點無所適從了。
“不過……沒想到最後陪在謝哥身邊的人是你,該我向你道謝。”
顧東樹眼眶裡泛起血絲,極力掩蓋外露的情緒。
天文館內甚是安靜,隻剩下規律的腳步聲。
顧東樹領著季沉嫣,走過長長的甬道,登上了一部秘密電梯。
顧東樹:“走吧,去見見謝哥,但許多人看管著他,你隻能在外麵看十分鐘。”
季沉嫣:“……嗯。”
這是淨化後,頭一次和謝絕見麵。
不同於往日,她沒有了抗拒。
電梯自從下了負五樓便開始加速,觀景電梯的另一麵亮了起來,隻單單掃視一眼,便會被這一幕所震驚。
深達幾十米的地底世界。
巨大岩洞下是各類訓練場,被分成了大大小小的方格。
所有的人類都如同工蟻般,不停的重複、重複、重複。
昏黃的天花燈全都釘在了牆壁上,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打著橙暖色調的燈光,人類龐大的研究設備全都轉移到了中央區地底。
宛若熠熠生輝的火種。
顧東樹:“到了。”
電梯停靠在了負十二樓,閘門緩緩開啟,一個全新的世界呈現在了季沉嫣麵前。
宏大、空曠、粗糲。
巨大的岩洞,又充滿了科幻感,讓季沉嫣想起了自己看過的電影。
純粹的視覺震撼。
顧東樹沉聲道:“跟我走吧,這裡不該看到的東西太多了。”
季沉嫣這才小步跟上了顧東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雖說地底城在基地並非什麼秘密,也是季沉嫣首次瞧見。
原來謝絕一直在這種地方?
十分鐘後,顧東樹站到了一個房間外。
他的神態當中滿是複雜,仰頭看向了房間編號:“又增加了。”
季沉嫣:“什麼?”
顧東樹:“謝哥在這十年當中,被關的次數。”
季沉嫣這才順著顧東樹的視線抬頭,看清了門牌號上寫著的內容。
一個無可置信的數字。
487次。
窒息的感覺如深海的海水,從四麵八方壓了過來,無論怎樣撲騰著身體,也無法浮到海平麵,隻能任由自己墜落下去。
謝絕竟然被關了478次!
季沉嫣一時無言,像是含了一口刺痛喉嚨的薄冰,在喉管裡不舒服的融化。
難怪在STC1849監獄時,有滿牆壁的……深深淺淺的抓痕。
一個如此肆意又渴望自由的人,竟是在囚禁之中渡過了十年。
沉思間,顧東樹已經推開了房門:“靠近一些吧,但彆太近。”
季沉嫣感受到了一股強光,慌得她眼睛刺痛。
等她適應過來,才看清了眼前的場景。
房間被中間的玻璃隔斷,一邊站了好幾個嚴陣以待的看管人員,另一邊則是用無數皮帶,捆綁得宛如蠶蛹的謝絕。
他的嘴上還戴著特製止吠器,被深深插入了一根不知用處的透明膠管。
那雙眼瞳呈現淡淡暗紅,細軟的黑色發絲淩亂,哪怕是展露痛苦也依舊麻木。
這一刻的謝絕,充滿了易碎感。
“生理狀態平穩。”
“精神狀態平穩。”
“暴走狀態正在逐步恢複可控範圍。”
“奇怪……那他剛才為什麼情緒波動巨大?”
看管人員不解的詢問,“他剛才用通訊表發送了什麼?”
另一人不確定的說:“好像是……一對一匹配申請?”
看管人員:“……”
顧東樹:“……”
謝哥也發了嗎?
艸,詭計多端的哨兵又增加了!
場麵突然分外安靜,連呼吸聲和氣流聲都能聽到。細小的音節,都在內心被放大,造成深深的回震。
無數人都目光複雜,臉被打得生疼。
這好像是謝絕出生以來,頭一次發送的匹配申請!
而處於震蕩中心的人,好似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和給人帶來的衝擊感。
謝絕乖順的垂著頭,偶然間朝著門口一瞥。
在看到季沉嫣時,他的眉眼間突然揚起明晃晃的欣喜,像是想要說什麼,卻因嘴上膠管的緣故,全部吞在了喉嚨裡,隻說出了幾個破碎的音節。
他的嘴唇動了動,愣是半個詞都沒蹦躂出來。
季沉嫣主動靠近:“你想說什麼?”
一麵隔斷玻璃,便是自由和束縛的分割。
謝絕動了兩步,牆壁裡的伸縮帶,便跟著拉緊。
他走到了玻璃麵前,原本被綁得如同蠶蛹,四肢根本無法動彈,然而謝絕還是將一隻手緩慢的抬了起來,隻是細微的動作,便幾乎要將黑色的伸縮帶扯斷。
在看到這一幕時,看管人員嚇得麵色煞白,生怕他做出意外的舉動。
“謝絕閣下,請你冷靜一些!”
“你的暴走率還沒有完全控製下來!而且她也不過是個向導,沒有任何威脅!”
誰知——
謝絕隻是用手指,一筆又一筆的在玻璃上寫著:[為我做淨化,你昏迷了三天?]
在那一次的淨化,謝絕雖然昏迷,卻沒有痛苦的記憶。
好似還有極深的……快感?
就連他自己也感到疑惑,到底是他沒有意識,還是完全不痛苦?
可沒等他想太多,謝絕就聽到了,周圍議論季沉嫣昏迷三天的事兒。
季沉嫣搖頭:“還好。”
他看著她。
專注、危險、直逼而來的渴求和危險。
就像是餓了許久的鬣狗,下一秒便要咬上它夢寐以求的肉。
他的……刻印向導。
那個答案快要脫口而出,卻默契的在兩人之間克製。
謝絕用手指寫下的第二句話——
[一對一匹配。]
或許是因為手寫的緣故。
季沉嫣隻感覺這一行字,比說出口時,更尖銳百倍。
咚咚咚。
心臟止不住的發麻,一觸即燃,她顫抖著,正在被過於危險的東西覬覦著。
她直視著他,一牆之隔,卻好似比平日靠得更近。
季沉嫣沒有回答,反倒學著謝絕寫道:[如果我到了A級,我會考慮。]
這一幕太有衝擊感了。
就連方才想要製止的看管人員,都停下了腳步,怔怔的看著她和他。
深紅色的光團打在他們的身上,令他們的影子糾葛了起來,也重合得更加密不可分。
——兩個不知未來的人,正在約定未來。
顧東樹看得眼睛發酸,心口酸脹難受,有時破防僅一瞬間。
分明沒有對話,僅僅兩句罷了。
但這兩句,已勝過千萬句。
短暫的探視結束,季沉嫣便要離開這裡。
她回望著那個房間,謝絕又被增大了藥劑,頭無力的垂下。他要離開西部基地,坐上K11768列車,便需要用比平日更多的藥物去穩定精神。
她們下一次,會怎樣見麵呢?
兩三天後,她即將晉升B級,進化出精神體。
但凡能找到蟲卵,離她成為A級的時間,不會太遙遠了。
待到兩人徹底走遠,不見身影,看管人員才發問:“她是……?”
誰也沒有回答。
許久之後,他們才想起了一件事:“好像是為閣下做了淨化的向導,卻昏迷了三天,這事兒還引發了抗議。”
“為S級淨化!?嘶——她是什麼等級!”
“C級。”
眾人:“……”
他們震驚的看向了門口,季沉嫣剛出現的時候,誰也沒有過多留意。
但僅僅十分鐘過去,就在他們的心裡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難怪,那位會允許她的探視。
另一邊。
顧東樹帶著季沉嫣回到了電梯,上方的滾輪正不停旋轉,似乎使用太久又沒有維護,從而發出了機油不夠的哢哢聲。
禁閉的空間內,某些情緒得到了更深的醞釀。
想起方才季沉嫣寫下的那一句話,憋了許久的情緒,便如泄洪般奔湧而出。
“謝謝。”
一個大男人,竟哭成這樣?
她不知道他們經曆過什麼,可他微微躬下腰的時候,好似平日裡硬撐的東西,在這一瞬間被細針紮破,委屈了太久,終於找到了宣泄口。
季沉嫣緊抿著唇,過了許久才開口:“我隻是答應了……A級再考慮。”
“我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說,現在的情況太複雜了。再者,哪怕你為S級淨化成功,但C級和S級,的確是一道鴻溝。等級的限製,天然限製著匹配度,在你升到A級之後,興許真的可以測出一個我們期待的數字。”
顧東樹無比慶幸的說,“已經很好了,至少還有個希望。”
微弱的、渺小的、仍舊是希望。
在季沉嫣出現之前,他們哪裡擁有希望?
顧東樹由衷的想——
哪怕……哪怕淨化是痛苦的。
也請允許,哨兵自己去選擇想要奔赴的痛苦。
—
季沉嫣回到了曦光醫院。
她不知自己為什麼會做出約定,但隻有一件事可以確定。
那一刻,她是隨心。
已至深夜,雲霾便浩浩蕩蕩以吞天之勢的占據了天空,包裹得猶如一塊臟汙的黑布,完全透不出任何光亮。
季沉嫣住在五樓,緩慢站到了窗邊,俯瞰著遠方直射的危險紅燈,以及一輛又一輛重型裝甲車碾過街道的景象。
“機械區的問題沒能控製下來,或許大清洗真的要到了。”
季安國踏著夜露,從病房外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