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昊麟的腦海裡浮現出來的,竟不是任何意氣風發的時候,而是頭一次遇到了他的刻印向導,年少輕狂時的狂喜。
他也曾和萬千哨兵一樣。
他們在淤泥中掙紮,像是虔誠的信徒,卻無法等來自己的神。
汪昊麟再也無法吱聲,成為了一隻徹頭徹尾的畸變種。
季沉嫣:“……”
汪昊麟是她遇到的頭一例,感染了如此純淨的蟲類基因的哨兵。
她沒有說話,隻剩下了沉默,緩慢走到了安萌的麵前。
終於落下帷幕了。
季沉嫣淚水砸了下去,又用手胡亂的擦在了防護服上。
“對不起,沒能及時救下你。”
“謝謝你,告訴了我汪昊麟的異能。”
這一刻的情緒是激烈的。
季沉嫣望向設備那邊,還沒忘記之前發生的古怪。
為什麼在她觸碰設備的一瞬間,會亮起一盞燈?
季沉嫣一步步踏了過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她必須打開設備,拿到第三顆夏娃之卵,才能阻止自己的基因崩潰。
與此同時,成型的畸變種,忽而展露出了異樣反應。
它的體內伸出了許多紅色的血管,畸形的遍布於空中,將車廂內飛蟲的屍體卷入舌頭,進食一般的吃到了嘴裡。
季沉嫣回過頭,總感覺哪裡不對勁。
列車輕微抖動,想必是顧東樹和竇冰已經在車頭彙合,對車頭的惡徒進行清繳。
原以為總算控製住了情況,列車的抖動卻更為厲害,一副快要散架的陣仗。
季沉嫣:“!!!”
她沒能站穩,竟朝著設備趔趄,摔在了地上。
厚厚的、霧麵的玻璃,阻隔了視線,仍然無法看清裡麵存放的到底是誰。
但這一變故,刺激到了畸變種。
它停下了進食狀態,發起了無差彆攻擊。
季沉嫣便要伸出精神絲,強行連接畸變種,好徹底掌控它。
誰知——
它竟在躲閃。
棘手了。
每一隻畸變種都存在個體差異,她必須更加小心的應對。
季沉嫣疲憊至極,咬了下舌尖,想要保持清醒,猜測也許是因為她過度的使用夏娃之卵母卵的緣故。
畢竟刺激他人畸變,需要極大的體力。
兩次了。
她怎麼可能不累?
正是這個原因,畸變種躲得更厲害,它身上狂暴的血管,竟想要纏上季沉嫣。
她沒有力氣,仍然咬緊牙關,打算使用精神絲。
兩者即將撞上之際——
忽的,鳥類精神體張開了翅膀,以最最極限的速度,從02號車廂的門猛衝了過來。
它的鳥嘴化為利器,將畸變種身上的血管全數撕扯了下來。
季沉嫣眼瞳微微放大,仍然保持著趴在地上的姿勢。
轟!
02號車廂的車門,正在被暴躁的異能重擊。
季沉嫣的心跳亂了幾拍,兀然望向了門口。
謝絕?
越發急迫的攻擊聲,昭彰著謝絕的心情,想要突破02號車門,儘快前往他的向導身邊。
季沉嫣終於不必硬撐,緊繃的神經得到緩和,重重的倒在地上。
哪怕她奔赴的又是新的危機,安全感不過是暫時的幻覺。
但這一次,她願意輸給本能和基因。
白隼以保護者的姿態,強勢的同畸變種搏鬥。
在感知到季沉嫣倒在了地上後,白隼急迫的發出了鳥鳴,好似在提醒著主人,向導情況不好了。
K11768列車的晃蕩更為嚴重,就像是洪水裡的一艘小船,隻能被迫接受風吹雨打。
廣播裡,重新響起顧東樹的聲音:[大家快躲,那群惡徒在列車上植入了自毀程序,列車快要失控了!!]
03號車廂,02號車廂的車門相繼開啟,這是顧東樹唯一能做到的事。
謝絕的攻擊暫停,闖入到了02號車廂。
他剛一進來,便看到了畸變種,正要對他的向導下手。
那雙眼瞳裡毫無感情,仿佛寒風過境,造成了千裡冰封的景象。
他緩緩開口,表情沒有任何波瀾,說出的話裡也不帶半點情感波動——
“哇哦,敢在哨兵麵前,傷害他們的向導……”
“你,膽子很大嘛。”
季沉嫣強撐著想要起身。
而此刻鳥類精神體已經停下了攻擊,豆丁眼始終看著季沉嫣,用鳥頭蹭了幾下季沉嫣的手,好似在催促著什麼。
季沉嫣:“……”
難道是在找她的精神體?
事到如今,再也無法瞞住。
她的心臟發緊,再度感受到了刻印帶來的吸引力。
之前沒有精神體,她並不能那樣明確的感知精神海和精神海間的撞擊,可謝絕出現的瞬間,那種感覺便晦澀的誘惑著她。
她張了張嘴唇,猶如擱淺的魚,快要無法呼吸了。
謝絕沒有看季沉嫣。
他低聲對通訊表說:“扛信號源的能不能麻利一點,聯絡中斷未免也太久了,現在才上了車?顧東樹,幫我打開02號車廂的橫門。”
向導的精神聯絡網,必須距離接近才能溝通。
一般而言,都用於交流私密信息。
像這種長距離,還是得靠人類的通訊手段。
顧東樹:[現在??]
謝絕:“當然。”
顧東樹遵從了謝絕的指令,橫向車門開啟一小半。
但行駛當中開啟車門,是極大的危險,哪怕列車速度已有所減慢。
劇烈的風吹拂了進來,季沉嫣忍不住用手擋住了眼睛,被吹得皮膚都在刺疼。
K11768列車仍在傾斜,速度更一步減緩。
季沉嫣這才發現,外麵是一條極長的斜坡,儘頭就是車站了。
列車的傾斜角度,變得更不像話,仿佛下一秒就要脫軌。
可它仍在苟延殘喘,向著前方奔跑著。
再撐一會兒!
三分鐘!
倘若越過長斜坡,就不至於摔得粉身碎骨。
季沉嫣看得頭皮發麻,心情緊繃到了極點,理智還在關心遇到的危險,生理卻朝著另一個方向反應。
在謝絕強勁的攻擊下,畸變種逃命般的擠出了車廂。
傾斜的角度變得更大,設備也在不停下滑。
季沉嫣:“唔!”
她死拽著座椅,隻能硬生生的看著設備下滑至另一邊,連自己的手也要沒有力氣了。
顧東樹看準了時機,按下了按鈕。
[關閉橫向車門倒計時,10,9,8……]
在她的手即將要鬆開之際,季沉嫣忽然撞入了一個懷抱。
涼薄、血腥味十足。
他給她刀尖舔蜜一般的感受。
雖說早有準備,卻又猝不及防。他就這樣死死的摟著她,嚴絲合縫,身體大麵積觸碰。
季沉嫣覺得自己像是一團晨霧,快要被烈陽烤乾。
氣息互相糾纏著彼此。
太危險了。
他的一隻手還懸在座椅下方的固定腿處,一隻手卻箍緊了季沉嫣的腰。
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擁抱而已。
光是簡單的接觸,眼神對撞的瞬間,就像是要獻祭彼此般的熱烈。
謝絕目光幽沉的低頭看向她。
方才強忍著,沒把目光落到她的身上,便是害怕隻看上一眼,就要被奪走全部心神,而無從顧及眼前的危險。
事實證明,的確如此。
謝絕艱難的說:“控製好自己,你想被引出結合熱嗎?”
季沉嫣:“……”
謝絕沒有問一個字,卻勝過千言萬語。
心慌、心悸。
所有的感知,構築成病變般的吸引。
他果然察覺到了!
季沉嫣滿腦子都是這句話,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赫然炸開。
季沉嫣亂極了,還能感受到對方濕熱又微顫的手,正隔著薄薄的布料,落在她的腰上。
克製的,並非是她。
意識到這點過後,季沉嫣一個激靈,趕忙捂死了精神體,不敢讓它在謝絕麵前現身。
列車的速度大麵積減緩。
它撐過了兩半分鐘,在最後一段兒的時候,徹底的朝著平台撞擊。
列車的前半段停在了平整的地麵,後半段卻懸空在斜坡,保持了一個暫時的平衡。倘若再久一點,列車就會真的往下滑落,乃至滾下長斜坡了。
而設備也無法堅持,朝著長斜坡摔去,猶如滾下去的雪球。
季沉嫣在謝絕的懷中,朝著斜坡望了過去。
那就是本次交易的車站!
最後一秒,橫向車門終於關閉。
季沉嫣很快便反應了過來:“我們快去車頭看看!”
謝絕:“……嗯。”
初步判斷,列車脫軌,車頭撞到了平台的集裝箱裡,車體呈現扭曲如蛇的形狀。
車廂裡的乘客們,就像是失去重力的雨點,全都被擠在了車窗上,麵皮緊緊貼合著玻璃。
季沉嫣朝著那邊的乘客喊道:“彆留在04號車廂,尾部越重越有危險,列車不出三十分鐘就會完全滾下長坡!”
在混亂當中,乘客們齊齊跑到了02號車廂。
車頭眾多控製按鈕被毀,車身裡亮起各類光團。
紅色、紫色、墨藍色、彙聚著形成了光汙染。
在此期間,列車還在不停搖晃,嚇得所有乘客抱頭喊道:“啊啊啊——!”
驚叫聲接連響起。
季沉嫣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快啊,站起來,去車頭!”
聽到她的話,眾人才強忍恐懼,佝僂著身體,緩步向前著。
眾人一並抵達了車頭,才發現車頭被撞得變了形。
原本登上列車的救援人員,也在破解自毀程序之中,撞得不忍直視。
唯一留下來的,僅有顧東樹和竇冰罷了。
季沉嫣看得觸目驚心,一時十分混亂。
顧東樹當機立斷的推開了屍體,讓屍體的血肉撐開了被撞的縫隙,破碎如鋸齒刀片般的鐵片,把屍體刮得血液飆濺。
顧東樹眼睛都沒眨,拿槍一躍而下:“我去追回設備,你和謝哥好好待在這裡。竇冰,記得救人!”
他並不是不尊重同胞的屍體。
因為車頭被撞得變形,下車的門又過窄,將屍體強行推下去是不得已而為之。
竇冰:“是!”
竇冰朝著季沉嫣和謝絕走了過來,敬了一個禮:“竇冰,B級哨兵,奉命前來支援。”
竇冰望向乘客,傷的傷,死的死,情況極度不好。
她正準備讓乘客有序排隊,便瞧見了車頭凝視著她們的畸變種,琥珀色的複眼,正惡意的轉動著。
被盯上了!
竇冰嚇了一跳,極快的用鐵塊堵住了唯一的窄門。
原來顧東樹的下車,是最後的時機。
眾人神色驟變,愣愣的看著畸變種。
“有畸變種?”
“它為什麼追著我們不放!?”
“唯一下車的點被堵死了,車門的程序又被破壞,自動控製鏈還在05號車廂的時候,就被閣下使用過了,我們……會被困死在車廂裡。”
恐懼在此刻達到了巔峰,所有人的牙齒都在打架。
季沉嫣還拽著謝絕的手,饒是她看到這一幕也頭皮發麻:“謝絕,我們得趕緊追上顧東樹……”
謝絕卻遲遲沒有動彈。
季沉嫣:“?”
她想起來了,自從趕來車頭後,謝絕就一直沒有說話。
季沉嫣順著他的視線,緩慢的注視到了另一頭。
“你們看那邊——!”
“不嗚嗚嗚,為什麼會這樣?”
眾人的驚愕護聲,季沉嫣已經聽不清了,沉溺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此刻車廂所有的門都被打開了,從08號車廂,到01號車廂。正因為連通,才瞧清了群魔亂舞的普遍種。
數量驚人。
通訊終端發出了播報:[1級感染區,1級感染區,1級感染區。]
話音剛落,所有人都開始推嚷。
“軍部不是說會竭儘全力救我們嗎?”
“你們救援小隊來得這麼晚,哪怕早一步,也不至於變成這樣!”
“嗚嗚嗚嗚……我好不容易才撐到這裡。”
算計到最後,卻換來了兩敗俱傷的下場,沒有任何的贏家。
分明遇到危險的時候,乘客們可以一致對外,卻在得到希望又毀滅後,便互相埋怨,想要把人踩下去。
滅頂的打擊。
外麵是畸變種,車廂內是普遍種。
在眾多哭嚎之中,季沉嫣低聲說:“我想試試,能不能用精神絲引開畸變種。”
謝絕站在了車廂當中,混亂的燈光打在他的身上。
一時間,空間都要被扭曲。
謝絕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生命線毀了,毀在兩個基地高層的算計當中,再做這些有意義嗎?”
這一刻,他的語氣變得尖銳。
謝絕在詢問著她,好像也是在探尋著自己存在的意義。
他想讓她輕易回答,又不想讓她輕易回答,害怕自己會對她失望。
他像是一座孤牆,如同守衛者一般注視著基地,對這次的事大失所望。
正如他眼前的這座孤墳般的廢土城市一般,所有東西都在死去,建築、城市、生命、文明……以及人類自己。
他看過太多太多的死,並且未來隻會更多。
仿佛他的人生,就是為見證‘死’而存在的。
何其悲哀又無趣。
季沉嫣緩緩對上他的眼,放開了握住他的手:“有意義。”
謝絕不禁嗤笑:“我永遠相信人類的醜陋、欺騙、虛假、殘忍。”
季沉嫣:“可我更加願意相信人類的高貴。”
回答如此之快,以至於謝絕的話剛落下,她便接了上去。
謝絕眼瞳微縮,赫然愣了愣。
或許這是他和她初次的深層交談,卻是以碰撞的形式開啟。
他和她一個站在車廂更深的黑暗裡,一個站在陽光照耀的車門口。
一邊是數不清的普遍種,一邊是覬覦車廂的畸變種。
如此明顯的分割,又如此明顯的交融。
兩人的眼神相撞,如電光火石,劈裡啪啦。
有意義?
這句話宛若燎原星火,用她‘生’的烈火,將他‘死’的荒野燃燒了起來。
——她席卷了他。
兩人並未再多交流,便各自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去,接下來,季沉嫣和謝絕都有必須要去做的事。
她和他將會各自奔赴不同的命運。
謝絕的嗓子隱隱有些發乾,掃視著車廂內的普遍種。
作為天乾,他必須要成為一堵守衛生命線的牆。
謝絕沒有覺得季沉嫣的話是正確的,但那一刻,他的確像是被她,裡裡外外,侵略徹底,以至於關隘失守,一敗塗地。
不再是基因和刻印,也不再是因為哨兵和向導……
而是,關於季沉嫣這個人。
他做出了行動,即將奔赴普遍種,製造一場殺戮。
她和他真是不同啊,多年來的經曆,讓他學不會溫柔和柔軟,注定隻能暴戾的以殺止殺。
心臟跳動極快,好似快要不屬於自己。
謝絕終於意識到了這份感情。
第一次——
山崩地裂般的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