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與之對比的,則是戚淮的心碎。
老人死拽住了季沉嫣:“戚淮太極端了,你不了解戚淮的過往,作為一個人類而言,他缺失的東西太多太多了。還好戚淮沒有覺醒成哨兵,不然基地又要誕生一個小絕。”
他懇求的、淒苦的、哀戚的眼神。
季沉嫣隻覺得有一塊沉沉的鉛落到了手腕上。
老人:“你……跟我來。”
老人隨即做了一個決定。
他一邊推著輪椅,一邊拉著季沉嫣,緩慢的抵達了書架裡麵。
他抽出了其中某本書籍,一間密室赫然打開。
季沉嫣被他領著,就像是後人跟著前人,被帶到了最裡麵。
原以為密室內會存放著什麼秘密文件,但那隻是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貼滿了紙張,仿佛那些牆麵,都是由‘紙’組成的。
老人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南部基地的人口是四大基地裡最少的,隻有一百三十萬。要是在其他基地,每一個都超過了一千萬。你知道為什麼,靠近南部基地的旁邊,就是三級汙染區嗎?”
季沉嫣也無法理解,隻是從未深入思考過。
“若是真的為了基地安全考慮,這地方早就不能待了。”
“南部基地,是一個大型實驗室,為了研究出更適合人類的未來而誕生的。所有前瞻計劃,都會由南部基地率先試行,再推廣至其他基地。縱然過去了45年,許多人已經不知道南部基地的彆稱,但我想讓你記住。”
老人低低的喊,那一刻展露了前所未有的強壓,“我們叫黎明之城!”
季沉嫣心湖翻湧滾燙,某種醞釀良久的感情,要在此刻破殼而出。
老人:“我們是前哨城市,是守衛在人類基地的第一前線!”
季沉嫣不解:“基地蒙騙了那麼多人?他們知道南部基地是實驗室嗎?”
老人終於放開了季沉嫣,用眼神示意她過去看看。
季沉嫣一步步的踏了過去,終於看清了上麵寫的字體。
“願為人類未來獻出餘生。”
“願為人類未來獻出餘生……”
“願為人類未來……獻出餘生……”
每一頁泛黃的紙張上麵,都寫著同樣的話,唯一不同的隻有字體。
念到最後,季沉嫣隻剩下蒼白和震驚。
老人的聲音擺脫了虛弱,擲地有聲的論述著過往——
“整整一百八十萬的請願書,每一張都寫滿了‘願為人類未來獻出餘生’,這裡麵有公職人員,技術人員,普通人,學生,諸多職業的請願者。”
“第一批次,三十萬人。”
“第二批次,五十萬人。”
“第三批次,一百萬人。”
“這是畸變剛剛產生的一年,為抵抗全球畸變,下令建造四大基地的時候,我們收到的……生死狀。”
“他們本該擁有更燦爛的未來,卻一個個背離家鄉,從此踏上了一條對人類未來的探尋之路。”
“縱使現在的南部基地再多的肮臟,我又怎麼可能不深愛著它?”
大大小小,組成一堵堵的厚牆。
她無法敘說自己的震撼,明知危險,卻奔赴危險。
每一個基地的建設者,都簽下了生死狀。
南部基地是人類的前哨基地,也是由那群人的血肉鑄成的庇護所。
她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
顧東樹的信仰,顧不去的信仰,乃至她母親司晴的信仰。
老人的手顫抖得越發厲害,他廢了最後一絲力氣,仰著頭看著季沉嫣:“但戚淮已經救不回來了,小絕卻可以。”
“這是我下的命令。”
“從計劃開始的第一天,這就是條不歸路,我貪心的想為人類留下更多底牌。”
“是我讓他們製造出小絕的弱點。”
“季沉嫣,你就是小絕的仁慈。”
那個年邁的人從機械輪椅上站起來,顫巍巍的彎下了他的腰。
“拜托了——”
“拜托了——”
“他隻是一個徒有獸性的暴徒,而我們偏要為他注入人性。”
季沉嫣無法形容他是何種語氣說出這番話的。
那聽上去像是哀歌,有種大廈欲塌,搖搖欲墜的壯麗。
他和這個末日格格不入。
他就像是上一個時代的守墓人。
‘成為他的仁慈吧。’
那句話包含了太深沉的重量。
季沉嫣眼眶濕熱,原來她從沒有一次,認真的理解過這句話。
她像是在巨大的洪流之中,被更為深沉的東西衝擊而來。
季沉嫣嗓子仿佛塞了一塊重物,越發鄭重的回應道:“隻要有我在,我不會讓他畸變。”
老人笑了起來,如釋重負。
他失卻力氣,像是跌落的星子一般,跌到了輪椅上。
兩人沒再說話,而是靜靜走出了這裡。
老人又在咳嗽了,縱使開著暖氣,仍然讓他凍得瑟瑟發抖。
老人強行拖著虛弱的病軀:“三年前,我拿了一份報告給西部基地,你和小絕接下來,一定要去西部基地,找……找裴劍。”
季沉嫣鄭重的承諾:“好。”
“南部基地和西部基地做了利益置換,等到了西部基地,裴劍會好好照顧你們的。再說了……那裡才是小絕的大本營,不像在南部基地,除了東樹陪著他,所有人都視他為瘋子。”
說到這裡,老人的目光又飄忽了起來,“你……推我去窗口吧。”
季沉嫣很快照做,擔心他的身體,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倒下。
在推動的過程中,老人連立直身體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靠在輪椅上,懷念的說:“你的年紀還小,可能從未看過那個人類至燦的時代,所以才不會理解我們這一代人的執著吧。”
她怎麼會不明白?
季沉嫣閉上眼睛,都能回想起來。
也許她可以感謝失憶,正因如此,印象才可以那般深刻。
沒有末日,沒有廢土,沒有畸變。
便是那樣一個時代。
季沉嫣艱難的壓抑著哭音:“看了顧東樹和您之後,我就懂了。”
老人深深看著窗外的基地,卻像是在穿透它,看到更遙遠的過去:“這不是我想守護、並且為之付出生命的時代,我的時代,它、它被掩埋了,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憑我一己之力,將它從泥濘裡挖出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嗚……”
老人的喉嚨裡發出了一個悲音,“我們的家,回不去了。”
我們的家。
季沉嫣何嘗沒有相似的感受?
畢竟她失去了基地生存的二十年記憶,就像是一睜開眼,就被丟到了這個時代當中。
她就像是一個新生兒,以最懵懂的視角,去開啟了世界。
季沉嫣再也無法壓抑,突然走到老人的身邊,緩緩伸出了雙手,那是一個安慰和認可的擁抱:“我……跟您一樣。”
老人在這一刻感到了釋懷。
等到季沉嫣再度推著他來到窗口,老人平靜的靠在輪椅上,再也沒有了任何的情緒浮動。
他看著這些殘垣,並且許願一個永恒無法到來的春天。
盼望著,盼望著人類,可以破繭重生。
“極光來了。”
季沉嫣赫然望向了外麵。
她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慌張,仿佛看到了什麼瘟疫一般。
不光是她,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定定的看著天空。
不一會兒,天空閃爍著的多彩極光,璀璨壯觀,像是滿天光箭一般覆蓋了大地。
靜默的九十秒。
待到第一個人反應過來,麵上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驚恐。
“不、不、為什麼會這樣?”
“其他三大基地不是說過,地磁不會再減弱了嗎?”
“完蛋了,城內的隔離點還有畸變!極光來了,畸變又沒清理乾淨!”
“嗚嗚嗚嗚……既然是這樣,為什麼在當初不把曦光醫院的所有患者都殺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書房的門口被人一腳踢開,謝絕慌亂的走到了裡麵,一把將季沉嫣拉住:“快趴下!”
什麼?
季沉嫣被謝絕抱在懷中,死死的捂住了耳朵。
巨大的轟鳴聲傳來,南部基地所有大型發電站爆炸,城市陷入癱瘓。
很快,連為數不多的衛星,也要掉落至地麵。
地磁減弱了!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季沉嫣麵露驚恐,她抬頭看到了窗邊的老人。他就像是在欣賞著什麼壯麗的風景一般,癡癡愣愣。
季沉嫣想要大喊。
而後——
老人背對著他們:“你們所有人不是都在問,我為什麼同意封燃入城嗎?末日45年,物資嚴重匱乏,僅能維持溫飽。我和西部基地做了利益置換,讓他們同意接納更多南部基地的同胞。”
南部基地裡,也會庇護一部分的人。
隻是人口縮減之後,就不會有那麼大的壓力。
老人厲聲喊到:“去西部基地!”
謝絕一把將季沉嫣拉出了房間。
她掙紮著,仍想要去拉一拉老人。
謝絕死死按壓著她的雙肩:“聽著,不光是地磁減弱,太陽磁暴,極端天氣,一切都要來了!”
季沉嫣瞪大了眼睛,失去了所有的聲音。
謝絕:“我們去找禹雙成,去找你父親,在下一波大型發電站爆炸之前,再不快點,整個城市都會癱瘓。”
他不顧季沉嫣的任何回應,便沉冷著連,一把將她朝外拉走。
與此同時,房間內。
老人背著手,看向了遠天閃爍著的極光,絢爛奪目,卻透著殘酷危險。
第四次災難日來臨了。
未來三天內,地球磁場將迅速變弱,太陽磁暴降臨,極端天氣日益嚴重。
彼時,所有衛星融化,大型發電廠爆炸,人類會再度失去通訊和電力。
為了人類生存,作為前哨城市的南部基地,身先士卒,粉身碎骨,為人類探索出四個計劃。
第一計劃:星火行動。
犧牲低級向導為高級哨兵淨化,好讓災難日降臨之後,高級哨兵可以保護更多同胞。
第二計劃:繁衍季計劃。
催生哨兵攻擊性,以此來對抗畸變種。
並且通過夏娃之卵所產下的子卵,研究哨兵自我調控成功率。
第三計劃:地下城計劃。
所有人類退居地下城,放棄地表家園,在畸變結束之前,不管四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兩千年,人類將永不踏出地下城。
哪怕我們未來的子孫後代,再也無法窺見陽光。
第四計劃:燈塔宣言。
傾儘全人類之力,於感染最嚴重的隕石口建立燈塔實驗室,保存初始感染物,等待未來再重見天光。
老人顫巍巍的將手放到了窗戶上:“至暗時刻來臨了。”
他再也沒有力氣,一頭栽向了地麵。
房間內發出警報,無數醫療隊的人衝了進來。
他太老了,老得無法再邁動一步,便隻能將名為未來的火種,托付給其他人。
老人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渾濁的眼球裡,迸發著最後的生/命/之/光:“請原諒我,為人類選擇的方向是勇氣。”
同他一同重重摔在地上的,還有一本書,上麵用簡單的記號筆勾勒著一句話。
[人類的讚歌是勇氣的讚歌。]
非不得已,決不可玩弄生命。
人類將竭儘全力,願以45年的嘔心瀝血,不計一切代價渡過第四次災難日。
儘管我們無法推演到未來會如何,但請銘記——
人類的掙紮,永恒燦爛。
窗外的極光像是原子彈爆炸之後的煙塵。
紅光、綠光、藍光、紫光,像是一條由深到淺的彩帶,構成了前所未有的盛大景觀。
開始了!
[2XXX年記錄:]
[南部基地最高負責人鄭先銘,享年八十一歲,死於第四次災難日來臨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