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季沉嫣思緒飄得很遠,想起了二次淨化時的謝絕。
‘從來都不是我自己要瘋的，是基地，是所有同胞,逼著我病變。’
他那時的表情是什麼呢？
他像是一把被逼著鍛造出尖銳刀鋒的武器。
至今,季沉嫣不敢忘卻。
要讓他恢複人類的感情,便是讓他清晰意識到自己曾經做過什麼的過程,那會痛徹心扉的。
他將被後天鍛造。
由她來鍛造。
既然謝絕不喜歡刀鋒的樣子，那她便將他鍛造成他喜歡的樣子。
季沉嫣低下了頭,看到了自己沉甸甸的手。
然後，她用這雙手,擁抱了始終不敢看她的謝絕。
“那個時候,我為什麼沒認識你呢？”
“你大概會在屍山血海裡,爬也爬不上去，隻有上麵不停丟下來的感染者、疑似感染者。”
“或許所有人都在讓你殺人，但沒關係,我一定會下來陪著你。”
垂著頭的謝絕身體越來越僵，猶如一顆被壓彎的樹。
某種感情如岩漿一樣在血管裡流淌，燒至他內心的角落。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溫柔的刀，在一寸寸割著他潰爛的腐肉。
可真疼啊，疼得他擰緊了眉,滲滿了汗,隻得猶如一條瀕死的魚，張著魚嘴不停喘息。
隨著她輕柔的聲音,他竟也漸漸回想起了以前——
那是個灰暗、潮濕、血腥、破碎的世界。
謝絕在冷凍艙內沉睡二十年,醒來的第一眼,便是畸變種的襲擊。
如果不殺,死的就是自己。
他記得那個高達四五十米的深坑，比應急信號塔的九米還要過之而無不及。
深坑的四壁由特殊材質的光滑鋼板組成，無法以攀爬逃離。唯一的出口便是由上至下的斜坡通風口，隻容許一人躺著滑下來，為的就是把疑似感染者送到深坑。
他並沒有考慮過離開，反正軍部一定是希望他執行殺戮，等任務完成以後，自然會有人送他離開。
每一天都有新的疑似感染者被丟下來。
不……有些的確隻是極輕微的感染，用藥便能存活。可檢測儀器根本不夠那麼多人使用，稍微出現一些異常，便隻能如垃圾一般的送到這裡來。
人真的太多了。
他殺了一個又一個，如果不殺隻會讓他們變成畸變種、普遍種。
[在沒有到感染的最後一刻，決不可對同胞動手。]
這是全人類的準則。
馬丁當初就是犯了這一條，自己的妹妹隻是受到極輕微感染，他便痛苦的殺了她。
這件事尚且困住了馬丁數年。
而謝絕，不知經曆過多少次。
他默默的做著清理任務，也覺得南部基地的人奇怪。
反正他也不會有任何的反感，何必去挖深坑？
直至流血事件結束，他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S級哨兵謝絕已完成清理任務，請繼續下達指令。”
老人拉住了他的手腕，忽而淚流滿麵：“如果……以後有誰能喚醒你的感情的話，你要記得，你爬不出那個深坑。”
當時的謝絕看不懂他的悲憫，也看不懂他的眼淚。
直至今日，他才明白過來。
那是內疚。
回憶中斷，他被拉回現實。
謝絕嗓音沙啞：“你明明知道了細節，擁抱又算什麼呢？”
季沉嫣和他額頭貼著額頭，發出了最後一絲淨化的微弱藍光：“我想要給你，爬出去的力量。”
連接的哨兵和向導之間，時間的流速會緩慢至10:1。
謝絕再一次閉上了眼。
片刻的黑暗過後，便有畫麵漸漸被向導的精神力誘導了出來。
腦海裡十五歲的他，眼神空洞的蜷縮在角落裡，等待下一批的屠殺。
原來那個巨大的深坑一直留在他的記憶裡。
哪怕身體爬出去了，心爬不出去。
謝絕恍然間明白了過來，這是由季沉嫣的力量編織而成的一場美夢。
空間仍是那個空間，世界仍是那個世界。
季沉嫣在為他編織，卻沒有闖進來，她在給予機會讓他自救。
謝絕眼眶赤紅：“原來她並不是要施舍我。”
謝絕一步步的走了過去，二十五歲的他擁抱到了十五歲的他。那個孑然一身，不知未來，不知歸處的自己。
然後記憶碎片漸漸被打破，謝絕再度睜開眼，看到了自己的精神海世界。
更加遼闊的海域，以及從未出現的陸地。
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謝絕發現自己的精神體，正平躺在沙灘上消極怠工。
季沉嫣為它編織了一個落腳的陸地，才給它製造了機會。
在看到主人來之後，它立即又裝模作樣的煽動翅膀，向著更高的天空飛去。
他的精神體本該是一隻飛行至死的鳥兒，一生除卻飛行，隻能在死的時候墜落海底。
現在，它乾出了鹹魚的事。
謝絕表情龜裂，逐漸覺得好笑：“哈……！”
內心的某一處，終將被柔軟包裹。
謝絕回到了現實，睜眼便看到了季沉嫣。
他用一雙顫抖的手，將她抱得更緊。
情緒變得強烈，他執拗又卑微，還夾雜著幾分病態。
“你說過，不會讓我再往下墜落。抓住我吧，隻有你能做到。”
季沉嫣的眼淚滲入他的衣料裡，然後融化成一團濕濡：“嗯。”
空蕩的深坑裡，唯一的通口直射著亮光，那唯一的光束之中，飛舞著反光的塵粒，就像是細碎的金箔。它們緩慢掉落在兩人的頭頂時，仿佛是要把亮光帶到兩人的身上。
而趴在地上的穆世龍，深受S級哨兵‘領域’的威脅，被強有力的擠壓著內臟，令他嘴角滲出了一縷血絲。
粗暴的領域讓穆世龍無法動彈，他嘗試著爬起來，仍舊無能為力。
穆世龍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季沉嫣分明知道了，卻沒有展露出一般向導的驚懼，反而走向了謝絕？
自己若是能夠憑借實力殺了謝絕，何至於對他的向導說這番話，想要從精神上擊潰謝絕？
穆世龍：“你不害怕嗎？不感到毛骨悚然嗎？”
季沉嫣：“……當然害怕。”
穆世龍：“既然如此，為什麼……！？”
縱使季沉嫣沒有回答，謝絕和穆世龍卻都明白了。
——即使知道了他的惡，即使依舊害怕，她仍然選擇擁抱他。
謝絕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下一秒就要死去。
她怎麼可以如此的深入到他的內核，在他的世界裡縱橫跋扈。
殘忍啊。
可更殘忍的是，
他還甘之如飴，甚至毫不設防的敞開了自己的一切。
“你這樣……還算向導？”
穆世龍氣管凝滯粘膩，他抬頭朝著上方看去，那懸吊的一根被子綁成的繩索，宛若細弱的蜘蛛絲，那是由季沉嫣帶來的。
季沉嫣的話語，形成了實質的東西。
季沉嫣：“算他的向導。”
一個向導，怎麼可能這樣？
穆世龍攥緊了拳頭，後槽牙咬得嘎嘎作響。
他算是服了，不是因為謝絕，而是因為季沉嫣。
挑撥不動的。
在三人說話的幾分鐘內，已有一隻普遍種掙紮了起來。
哪怕是在謝絕和穆世龍雙重的異能之下，大部分的普遍種都被製服了，但仍有少數實力強悍的普遍種不肯放棄。
季沉嫣急忙道：“有什麼事上去再解決，先離開這個地方！”
謝絕：“……”
穆世龍：“……”
一時間，兩人共同沉默。
季沉嫣察覺到了不對勁：“出什麼事了？”
穆世龍：“點燃應急信號塔的自動控製器損壞。”
季沉嫣臉色煞白，慌亂和絕望悄無聲息的蔓延：“你們是因為這個，才來到塔底的？”
正說著話，那隻普遍種開始了行動。
它吸收了植物基因，在黑暗裡開了花，花瓣儘數打開的時候，竟是一顆微笑的人頭。
季沉嫣：“！！！”
當時在05號工廠的時候，季沉嫣看過這類普遍種。
她頓時嚇得夠嗆，哪怕是第二次看到，仍覺得異常驚悚。
季沉嫣手指僵硬的撫摸到了腿套，卻不敢動槍，生怕擦槍走火，裡麵可存放了足夠造成幾個小時高溫的燃料。
還有其他辦法嗎？
兩名哨兵都在使用異能壓製普遍種，她也必須行動，腦子迅速思考起來。
中間被一圈鋼板圍住，是強行製造的屏障，離開才是犯傻。
既然如此，就用精神體！
虎鯨從她的精神海抽離，虛體轉化為實體。
季沉嫣抽出了短刃，一把丟向了虎鯨。
虎鯨鬨騰一般，在空氣裡遊動著，一嘴含住了那把短刃。
她認真的凝視著虎鯨：“可以嗎？”
虎鯨圍繞著她遊了一圈，表達著自己的喜悅和依戀，仿佛在說自己可以。
隨後——
虎鯨以極快的速度衝向了普遍種，將那隻躁亂之中的普遍種擊倒在地，那顆花蕊裡的人頭，也被它嘴上的短刃刺中了弱點。
“吼——！！”
普遍種花蕊裡的人頭叫喊了起來，跌到了地上，以極快的速度枯萎乾癟。
季沉嫣喘息著，重新收回了精神體。
然而這一幕，落到了穆世龍眼底。
他目光呆滯，從悲痛之中蘇醒過來，發現了更令他驚愕的事情。
“擁有攻擊類精神體的向導……”
再回想起季沉嫣超乎B級的淨化量，精準的控製程度，和大多數哨兵的中等匹配數值。
穆世龍身體一顫，突然想起了那個他想都不敢想的名詞。
——S級向導。
比起刺激謝絕，他卻轉向了另一件事。
穆世龍審視著季沉嫣，內心並未放下，卻也覺得因為有季沉嫣的存在，謝絕才不是個單純的暴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