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俏子的老家在一名為蓮山的小鎮, 歌利亞亦步亦趨跟隨在老人身後, 他們走過縱橫交錯的田野,與套圈似一個套一個的大小池塘,終於到了老人家。
木質門牌上寫了“富集”二字,他家建在一小土坡上, 陡峭的泥土坡被挖出條凹陷的道路,又灌上了混凝土, 安裝石頭階梯。老人一步一個腳印, 借拐棍的支撐,慢悠悠地走上去,歌利亞縱使跟在他身後心急如焚, 卻也不能催促,反而時不時地搭一把手,安穩住他搖搖欲墜的身軀。
“幫大忙了, 穀倉君。”歌利亞取的假名頗有誠意,穀倉翔太,翔太是他的真實名字, 而穀倉則是母親出嫁以前的姓氏。
說這話時, 富集已經拉開了房門:“進來吧, 穀倉君,家裡隻有我一人。”
歌利亞心急如焚, 但他不得不保持住自己的人設,時刻牢記他隻是為了實現母親遺願前來找枝俏子的遠房親戚,他低聲念叨句“打擾了”, 走進屋子。
房屋建齡很長,富集進門後摸索了一陣才找到吊燈的拉繩,燈還是幾十年前的款式,一根繩子懸掛在桌子的正上方,等地震來臨時可以通過繩子晃動的情況來判斷震情是否嚴重。
矇昧時期社會混亂,而物質資源也十分匱乏,拉繩燈是經濟大倒退時的產物。
老年人都十分守禮,即使歌利亞內心叫囂著,希望富集不要忙了不要忙了,他還是緩慢而不容置疑地燒水、泡茶,最後不知道從哪間收攬舊物的倉庫中翻找出了一本灰撲撲的相片集。
照片是彩色的,年歲久遠,在相冊封麵有黑色馬克筆留下的字跡,寫“2130-2135”,現在是2144年。
“蓮山鎮的經濟情況一直不怎麼樣。”富集用沙啞的嗓音開始緩慢地講述,“我們隻是九州鄉下的小地方,沒什麼特色,曾經也沒什麼旅遊景點,想要找一條完整的商業街,甚至要坐一個小時的公車到市裡,全鎮隻有兩家便利店。”
“大部分的年輕人在成年後都走出去工作了,我們這裡隻有些老人,還有婦女跟孩子。”
他接連翻了好幾頁相冊:“長枝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生的。”他的手指尖停留在某張相片上,歌利亞扭脖子湊過去看,隻看見了繈褓中的小小嬰兒,還有身旁的一對男女,男女身後是微笑著的村人,人們臉上洋溢著樸素而幸福的笑容。
“這是她媽媽心野俏,男的是她爸爸,心野名城。”富集指了指兩人,相片又往後翻了一頁,這時的枝俏子大了不少,已經有一兩歲了。
“名城是蓮山土生土長的男兒。”富集的思緒陷入了回憶之中,“他、他是少數在讀完大學後回到家鄉,致力於家鄉建設的人,那時候我們開始思索,怎麼樣讓更多人知道蓮山的存在,有人提出將這裡變成景點,有特色的,可以讓人們與大自然零距離接觸的景點。”
富集說:“初步的構想是多種些花,弄出一個花田,但我們嘗試過,這裡的土壤不適合大部分花草生長,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不斷地嘗試,不斷地失敗,不斷地更換新品種。”
聽到這裡,歌利亞也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說:“那資金……”
“沒有錢了。”富集局促地笑了一下,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夜晚,“村人湊在一起開了個會,我們已經花了幾年的時間,為了打造景點,每家都背上了債務,如果說直接放棄也就罷了,但那時候我們發現,由中國引進的蓮花非常適合生長在蓮山鎮。”
“隻是沒有一家銀行,願意借我們錢了。”
話說到這裡,歌利亞又猜不出事情的發展了:“但蓮山小鎮的荷花塘確實建立起來了,而且給小鎮帶來了一定的經濟收入。”很長一段時間內,蓮山鎮相當有名,遊客紛至遝來,拉動當地經濟,這些資料都是他提前查到的。
“是的。”富集的手指摩挲茶杯的邊緣,“在我們借貸無門準備放棄的時候,名城,也就是長枝的爸爸給了我們很大一筆錢。”
很大一筆錢?
歌利亞模模糊糊抓住了些線索。
“現在想來,名城找的理由實在是太蹩腳了。”富集說,“他講他抵押了家裡的土地,向銀行借到了這些錢,但冷靜下來想想,我們的土地一文不值,彆說是那麼多了,就算是十分之一都套不出來。”他頓了一下,“但當時村人們實在是太興奮了,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所有人都義無反顧地相信了他的話,就算是沒有相信,懷疑錢來處的,也默不作聲。”
原因很簡單,他們都需要那筆錢,而心野名城,他又沒說自己去借高利貸,隻是向銀行借錢的話,隻要他們盈利了,很快就可以把錢還上,鎮上的每一戶人家為了種花都跟銀行借錢了。
“池塘中的蓮花如期種下,很快就生根發芽,第一個夏天來臨時,小眾的攝影師扛著攝像機專門來蓮山鎮,就為了拍攝那些花朵。”他說,“村人都很高興,認為名城是我們的英雄,不過,在那之後不久,另一群人來到了蓮山。”
歌利亞下意識地詢問:“誰?”
富集緩慢地說:“警察,還有英雄。”
……
“什麼?”富集站在屋門口,磕磕絆絆說,“名城是敵人?怎麼可能?一定是搞錯了吧警官,他是個很不錯很熱心的人。”富集的家距離心野家很近,應該說隻要是鎮上的住戶都是毗鄰的,在大張旗鼓將心野名城押解到警車上後,警察們一戶一戶人家地敲門,詢問他的作案動機與敵人平日裡的行為。
“沒有出錯。”警察公事公辦說,他甚至還拿出了工作用手機,播放了心野名城搶劫時的視頻,那異形化的個性確實是心野名城所具備的,看了幾眼,富集的心就沉到了穀底,“我們在現場采集到了心野先生的指紋與他的DNA,”警察彬彬有禮,“現在已確認他就是1博多特大搶劫案的敵人,施行逮捕。”
“哦。”他也唯唯諾諾起來,富集的妻子,似乎也想說什麼話,但他們動動嘴皮子,什麼都沒有說。
“是這樣啊。”
“搶劫案的話,心野會有什麼樣的懲罰?”
“不好說啊,最近正在嚴打敵人,雖然他的涉案金額不算高,但還造成了公共設施損害,這些因素都要被考慮在內。”
“最起碼是終身監、禁吧,而且家屬還要賠償其他損失。”
“啊,原來如此。”
“沒錯。”
“但心野家、心野家隻剩下兩人啊!”富集的妻子終於忍不住了,她明明知道不應該對警察呐喊,卻還是不由自主呼喊出了心聲,“阿俏根本沒有工作,而長枝,她才那麼小,怎麼可能能償還金額?!”
警察十分年輕,他也經不住詢問,表情變了一瞬,好在聲音還是穩重的,公事公辦的:“這、這我就不知道了。”
警察離開了。
……
富集又喝了一口茶:“按照過去的法律,敵人的家屬應該也是受害人吧,讓受害人償還金額,實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歌利亞下意識解釋:“這是在矇昧時代頒布的嚴苛法律,在五年前就得到了更改,現在敵人造成的經濟損失由政府承擔。”
富集詫異地看他一眼,歌利亞自知失言,揩鼻子說:“我在律所工作。”
富集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那結果。”歌利亞追問,“結果怎麼樣?”
“結果……”富集的訴說越發緩慢了,他似乎在斟酌用詞,“一開始,我們盈利的錢,都投入了對政府的還款中。”日本人相當重視人情與恩義,而村人又性情質樸,他們都知道,如果不是為了村子,心野名城絕對不會那麼做,那麼幫助在風雨飄搖中的心野家還款,是他們應該做的事。
“但賠償金額實在是太大了。”富集說,“不僅有銀行造成的損失,還有人身傷害損失,總之那是一個無底洞,而我們每家都向銀行借了不少錢。”
事情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在照顧心野家人一年半之後,村人實在是無力幫助他們償還,曾經和善的婦人們實在無法再用同情的眼神看向心野俏與心野長枝,男人保持沉默,孩童、他們大概是世界上最可愛也最惡劣的人,孩子永遠不知道自己的行為中附帶多大的惡意,能對另一人造成多大的傷害。
“出事之後,阿俏每天都在沒日沒夜地工作,她的身體情況極速地惡化了,聽說還染上了疾病。”富集說,“什麼病我不清楚,最後的結果就是,為了不拖累長枝,她自殺了。”
吊死在正廳內的房梁上,心野長枝用她孩童特有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母親懸空的腳,那一刻她在想什麼,無人知曉。
然後長枝,就成了沒有父與母,隻有一身債務的孩子。
“村裡的孩子叫她‘下一個敵人’。”富集歎了口氣。
這很正常,歌利亞的精神已經恍惚了,他忽然想到了幾百年前的世界大戰,納粹法西斯的孩子在漫長的時間中受到了所有人的歧視,而現在,在敵人被英雄抓獲的同時,似乎沒有人去關注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家庭,這已經成為了心理上的盲區。
就算是他,都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那些人。
“長枝在村子裡遊蕩。”故事還在繼續,“我們會給她飯吃,但沒有家庭願意收養她,她身上還背負著沉甸甸的,絕不應該由孩子負擔的債務。”
“某一天,我們忽然發現,長枝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是掉入了池塘中,還是離開了蓮山鎮,總之她不在了。”
“沒有人去尋找嗎?”歌利亞問,隨即他意識到他問了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
富集彆開了他的頭:“沒有。”似乎這樣就能避開良心上的自我譴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