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2)

英雄失格 浮雲素 10422 字 8個月前

“訥訥。”年幼的孩童坐在扶手椅上,此扶手椅並非是西式洋房中燒火壁爐旁搖曳的木椅子, 而是遊樂園裡花哨的裝飾品, 扶手部分是鐵做的, 鐵絲卷翹, 藤蔓般的纏繞在一起, 擺弄出鋼鐵的模樣,屁股底下是刷漆的木板。孩子的腿不夠長, 膝蓋彎卡死在模板外側。

“阿喀琉斯、阿喀琉斯,”他晃蕩著腿, 動作充滿童趣,“什麼是英雄。”

年前健壯的男人與年幼精致的孩子一同坐著,論外表,他們委實無相似之處, 但往來人看見孩子手中疊在一起的擁有三個冰激淩球的甜筒, 與男人懶洋洋背靠椅背望天的模樣, 都會會心地說一句“多好的一對父子啊!”

“英雄。”阿喀琉斯說,“我想想,真是難回答的問題,阿治你越來越難對付了。”

“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嗎?”

“當然咯,你肯定知道那句話吧,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阿喀琉斯其人,若不涉及正事,便懶散得像條終日昏昏欲睡的秋田犬,從他的語調中便可感覺到渴睡的**, “我心中的英雄跟其他人心中的英雄不一樣。”

“還有,在外麵彆叫我阿喀琉斯,叫我宏義。”

“阿宏。”

“是宏義,算了,阿治你就不能好好叫我名字嗎?”他的脖子卡死在椅背上,頭微微向後仰,“算了,英雄啊……對我來說英雄就是能戰勝黑暗的人。”他對孩子總是無奈的。

“黑暗?”阿治問,“什麼叫做黑暗?”

“你是《十萬個為什麼嗎》,算了,小孩子都喜歡問問題,就算是再聰明的人都不能免俗,”宏義說,“就是內心的黑暗啊,社會的黑暗啊,比如說你忽然想要掀起對麵女孩子的裙子就是黑暗,社會上有道貌岸然的官員猥褻女學生就是黑暗,敵人把房屋震塌了也是黑暗,零零總總太多了,得你自己去體會。”

“哎——”

[阿宏也成為狡猾的大人了啊,“得你自己去體會”“得你長大了才知道”“你還小”,都是大人的萬金油回答啊。]

“怎麼?”宏義問,“又有什麼感觸。”

“隻是忽然想起一個人。”阿治說,“大概是一年前吧,好像也有人回答過我‘英雄是什麼’的問題,答案嘛,跟阿宏你的很像,卻又不是很像。”

“他跟我說,英雄就是鏟除邪惡的人。”

“哦,跟你說話的人現在?”

“死了。”阿治的口吻與其說是不知事的孩童,倒不如帶著百無聊賴的薄涼,“不僅身體死了,精神也死了。”最後一絲孩童特有的撒嬌後的柔軟消失殆儘,“中了七顆子彈,頭、左足、左手、右肩膀,胸膛三槍,當中一槍穿胸而過,死得很慘,也很痛苦。”

“我猜也是。”阿宏說,“就說吧,這問題沒有唯一答案,你自己琢磨琢磨就好了。”不低頭,他就能猜到太宰的眼神,必定是空落落的,像是廣袤無垠宇宙中的黑洞,充滿了吸引力,看一眼就心悸。

“琢磨不出來怎麼辦?”偏偏他還要追問。

“琢磨不出來的話……”阿宏說,“你就去當個英雄好了。”

“自己當英雄的話,一定能找到答案。”

……

[我做夢了?]

太宰睜開眼睛,灰蒙蒙的天花板壓在頭頂,隔光指數100%的窗簾將房間遮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他所在的公寓不大,隻有20平方米左右,是東京典型的出租屋,這屋子是小莊編輯幫他找的。

房間裡家具很少,一張床,一座冰箱,木質地板上零散地躺著幾本書:漫畫、普希金的詩歌、國內的文學雜誌……

[真的不多買幾樣家具嗎,太宰老師?]小莊頭一次到太宰位於東京的公寓時,也被其極簡的裝修震撼到了,這種震撼不同於他在靜岡的房屋,精美、卻沒有生氣、單調的白色與黑色乍眼得過分。

[太空了。]他想。

[太空了,太宰老師的房屋,就像是摒棄了一切自我愛好,僅僅留下供最低生活水準的家具器物一樣。]

小莊編輯心中升起隱秘的擔憂。

[文學家的心理狀態,經常會有問題對吧,特彆是太宰老師,寫得文字深邃是深邃,卻抑鬱過頭了,考慮到他的年齡與生活狀態,果然還是約見心理醫生聊一聊比較好吧,可惡,身為編輯我竟然沒有關心老師的身心健康,實在是太失職了。]

至於當時的太宰,僅僅是坐在床沿邊上,胳膊肘支撐在大腿上,津津有味地看小莊編輯。

[哎呀,原來人的表情可以豐富成這樣嗎?單看表情就能在腦內模擬出一出戲劇,能用表情將內心的想法演繹得淋漓儘致,也算是很不得了的能力。]

時間回到現在,太宰從床上站起身,他光著腳走到落地窗前,窗簾掛鉤在拉扯下向兩側挪移,陽光霸道地探進屋子,將昏暗的室內劈成兩半。

[我忽然想起,似乎有一人,大概是叫弗洛伊德吧,總愛把人的夢境與潛意識裡的情感聯係在一起,一段時間內,班上的同學都津津樂道地談論自己的夢境。多麼羞恥的一件事啊,潛意識中的情感,難不成都是些不應該被宣之於口的隱秘事吧,將其像展開書頁一般攤在眾人的麵前,真羞恥啊、真羞恥啊!]

[但我,偶爾也會想,如果他們知道,我很少,或者根本不會做夢,究竟會以怎樣的態度看我,是口中假惺惺地安慰,心中卻不屑地念叨“真是怪物”,還是流露出廉價的淺薄的同情,“你實在是經曆得太少了”。]

[經曆得多就會做夢嗎?回顧往昔我的人生中幾乎沒有什麼值得回憶的,會為人稱道的事,我想那才是不會做夢的原因吧。]

[——《人間事.假麵的自白》

……

靜岡有兩座墓園,東邊一座,西邊一座。

坐上前往靜岡的jr專線,經過13站下車,徒步行走十多分鐘,小公園似的幽靜墓地靜靜展現在麵前,看守墓園的老人戴頂草帽,手穿布料粗硬的手套,聽身後傳來沙沙聲,他便挺直了佝僂的背,麵孔飛上一抹善意的笑容。

“早上好。”他溫聲招呼,仿佛沒有看見太宰異常的穿著打扮。

“早上好。”

“是來看重要的人嗎?”

“如果要說的話。”右手摟著的百合花束向上推了推,妙曼的白色花瓣與白西服相得益彰,一頭蓬鬆的,極少打理的黑發被從中間分開,右側發絲彆在腦後,調皮不在,典雅有餘。

倘若此時太宰出現在隆重的婚禮現場,以男主角的身份出現在教堂中,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我來看我的‘妻子’。”他是這麼說的。

“您太太,一定很漂亮。”老人說。

太宰的眼睛笑完了,他聲音飄渺,像是給睡前的孩子念甜美的童話:“是的,她值得整個世界的愛。”

焉島愛的墓碑在園深處。墓園被分為兩部分,前區位於墓園中部,不僅有翠竹,碑前還有閃爍著粼粼波光的荷塘,蟲魚鳥獸熱愛這片地方,野花也在縱橫交錯的道路旁綻放。焉島愛死後與花草無緣,卻得到了一塊僻靜的居所,不知是鬆柏還是其他樹木錯落有致地排列在偏園的土地上,這裡的墓碑不多,不過四五塊,大部分的位置都空落落的,連塊石板也無。

[愛醬的話,肯定會喜歡這裡。]

[她本來就是喜愛獨居的優秀女性,除非是與自己所愛的人居住在一起,否則斷不願意與其他人共處一室,這麼看來的話,僻靜的,連鄰居都隻有幾人的居所,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拐過樹林,疏朗的天光穿過枝椏上層層疊疊的樹葉,兩三點光斑落在石碑的右上角,更在年輕男性的頭發絲間跳躍。焉島愛的墓碑前放了枚脆弱卻摧殘的水晶玻璃瓶,瓶中塞滿了鮮紅的永生花。

明田優二招呼:“你來了,現任?”

太宰說:“來了哦,可悲的前任。”

明田優二的臉瞬間垮下來,什麼雅痞的浪蕩帥哥的尊嚴全被代謝掉了,他不滿地皺鼻子嘀嘀咕咕:“你這小鬼,還是這麼不可愛啊。”他也不知是對墓碑絮絮叨叨地說話,還是在跟太宰喋喋不休,“像我這樣的好男人世上真不多見,明明是前女友了卻還念念不忘,每年都來看她,說起來我乾什麼要跟你攀比,明明連站上舞台的資格都沒有,可惡……”

“真要說的話,大概是明田先生喜歡一成不變的事物吧。”太宰突兀地開口了,他的瞳孔容納得下一整片晴朗的天空,在屬於他的晴天裡,沒有雲彩,隻有望不到儘頭的湛藍天空,“喜歡一成不變的人,一成不變的標本,一成不變的話,宣誓自己擁有一成不變的永恒的愛。”

說著說著,他的語調沒變,內容中粘糊糊的惡意卻通過嘴角譏誚的嘲諷,赤、裸地展開在明田優二麵前:“但是明田君,隻有死人才會一成不變哦,愛醬卻是已經回歸了靜謐的死亡,但在最後的時候,她已經不再是你認識的敏感而充滿悲傷的女士,而是得到了圓滿的幸福。”

“愛醬她已經不是朝倉愛,而是焉島愛了,她才不喜歡種植在花園中,永遠維持著盛放時期模樣的花卉,隨著四季變換自然凋零的白百合才是她所喜愛的。”

他彎腰放下懷中百合:“對你來說,承認改變,承認失敗,就這麼難嗎,明田先生?”

明田優二不嘀咕了,他戴上了麵具,對他而言,最常用的麵具是彬彬有禮的虛偽笑臉:“很難啊,人怎麼能承認自己的失敗?”

他說:“你的嘴還是這麼不讓人喜歡,太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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