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發生在很久以前的對話。
地點在哪裡, 已經不能夠記清,或對津島修治而言, 那不是什麼重要的事,隻知道是在高處,從上向下鳥瞰,能見到車如流水馬如龍, 人比螻蟻還要小些,密密麻麻。高處的風吹拂他細軟的頭發,那些風厲害得過分,從耳邊穿過,留下颯颯風聲,鷹舒張翅膀,在碧藍的天空下盤旋,下方不是草原, 是鋼鐵都市。
他跟afo站在樓頂,像一對父子, 個性因子維持afo的細胞活性,他邁入老年很久了,從外表看來卻正值壯年。
三天前津島修治協助他獲得了某種個性,與“治愈”“分裂”“重構”有關, 這些能力寄宿在人的身體中, 個性的擁有者會得到密度更大、壽命更加長久的身體。
津島修治無意於探究afo這麼做的原因,他已經搜集了太多關於“永生”“長久”的個性,有些作用於他自己, 有些賞賜給了彆人,還有些消失不見了。
正田宏義的身體就是由部分個性因子維持的,但他肉、體受損太嚴重了,早已失去了自我修複的能力,殘軀的身體若疊加上強力的個性,隻會迎來崩潰,不會有更好的結果。
“你想用新個性嗎?”津島修治坐在欄杆上,吹著風,他一半身軀懸掛在大樓之外,若稍微強烈一點的風從背後襲來,他就會起飛。afo距離他不遠,但全部的身軀都在護欄內。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大部分的話題不那麼重要,但有些聽起來頗具哲理,甚至觸及了afo的根源。“是的。”壯年人和顏悅色地說。
“為了維持這具軀體?”津島修治語出驚人,“為了達成個性的平衡?”
afo也不得不被嚇一跳,他向前走一步,恰巧能看見津島修治雕塑般線條流暢的側臉,對歐美人來說,這張臉的線條太柔和了,色澤也不夠健康,即便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也不會泛著古希臘英雄似的色澤。但是日本人,這大概是他們基於審美能想象到的最美麗的側臉,像是藝術品,像是淨琉璃人偶。
“為什麼那樣想。”afo卻鎮定下來,“你知道,大部分人,他們都覺得我的個性是沒有極限的。”
“個性或許沒有邊界,人的肉、體卻有。”津島修治說,“隻要是人,就有容納個性因子的極限,每多吸收一種個性,蓄能格就會向上走,醫療的、延長壽命的個性比較罕見,卻也不是找不到,但每一種的修複力都是有極限的。”他輕描淡寫地說著最讓afo恐懼的話,“你不願意接觸我,是不是一旦我觸碰到你,被個性因子戳得千瘡百孔的身體就會崩潰?”微妙的平衡打破了,大廈也會崩塌。
“很好的推論。”afo搖搖頭,似乎有點無奈又似乎在讚許津島修治的才華,“不過你說錯了一點,大廈的崩塌有個過程,我身體的崩潰也是如此,暫時的觸碰沒辦法導致那一切。”他就直白地承認了,“而且,修治君,你會那麼做嗎?”他是那麼篤定,篤定津島修治什麼都不會做。
年幼的孩子不說話了,他眺望遠方,高樓林立,卻遮蔽不住遼闊的天,天的儘頭是什麼,是風、是雲、是海。
“為什麼會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長久?”他忽然問。
afo又笑了,他現在的笑容是對死柄木會露出的笑容,而看向津島修治的眼神談不上憐愛,卻也像是看孩子了。[多麼可悲啊]他想,[問出這樣的問題,該是多麼可悲啊。]
[明明是人類,卻不像人類,甚至連生命啊**啊都不曾理解,倘若是完全異化也無什麼大事,但他身邊卻偏偏有那麼多正常的善良的人,讓他意識到了自己與其他人的不同,不像是人卻又想要成為人,這實在是很可悲的一件事。]
“讓我來告訴你吧,修治君。”他和顏悅色說,“因為人隻有活著,隻有活得長久,才能改變一些事,才能被人記住,如果死了,就什麼都做不到了。”他講,“如果有什麼願望,還需要自己活著親手完成啊。”
“……”,修治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想afo話中的意思,他又緩緩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所以總有人把自己未儘的夢想與事業交付給後者,阿宏告訴我那叫薪火相傳。”
“薪火相傳,這個詞真讓我惡心。”afo用和煦的語氣說,“修治君你應該能明白的吧,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不如自己,那怎麼能要求他們做的事情比你更好。”他說,“像你、像吊這樣有天賦的孩子很少。”
“如果想要做成什麼事,還是自己去完成吧。”afo說,“死亡不會成就你,死亡不會讓任何人記住你,死亡不會帶來除失落意外的情緒。”
“這是我唯一能告訴你的事。”
……
死柄木花了很長時間想津島修治,想如何讓英雄排斥他,如何讓平民憎惡他,如何讓他社會性死亡,等見到他的時候要怎樣嘲笑他,要說什麼話……
但是,等真視線相接,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黑霧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務,站定後才鬆口氣,就看見死柄木難得乖順的樣子,他大跌眼鏡,又有點恨鐵不成鋼:[你說說你,怎麼事到臨頭什麼都不講了,你還是我認識的死柄木嗎?]
太宰治見怪不怪,他就猜到死柄木會這樣,便扭頭對黑霧說:“你們的窩就在上麵嗎?”他說,“我上去坐坐,然後幫我弄雙乾淨的鞋子,我的鞋碼是25.5。”
[嘿!]黑霧在心裡抗議,[也太不給人麵子了吧?]
他忽然覺得自己不是個擾亂社會的窮凶極惡的反派,而成了真正的酒保,被人指使著的傭人。
黑霧回頭看了一眼死柄木,發現他還是一言不發,沉默地跟著太宰,縱容他去任何地方,於是黑霧明白了,現在的死柄木一點兒都不值得依靠,你不能指望他說任何話。
“好吧。”他泄氣了,隨即又在半空中撕扯一條裂縫,去給太宰治尋找他要的東西。
死柄木的老窩並不很大,樓層也不高,他下來時急急忙忙的,同時也並沒有關門鎖門的習慣,木頭門虛虛掩著,一推就打開了,渡我被身子從天而降,她一躍而起,像隻樹袋熊似的,吊在太宰治的身上,把他當作可以攀附的樹乾。
“好久不見,治君!”她的語氣實在是太活潑,也太親昵,兩人之間不曾相見的時間一下子從指縫裡溜走了。
“好久不見。”太宰治沒有伸手拖住渡我被身子,那不是個好選擇,他笑眯眯地說,“你看上去精神不錯。”比在學校壓抑著的時間好多了。
“但你看上去還是老樣子。”渡我被身子說,“沒有變好,也沒有變壞。”她發出了熱烈的邀請,“反正學校已經回不去了,就在我們這裡呆下來怎麼樣?偷偷告訴你,吊君買了好多電動遊戲,就等著你來時一起玩。”
“喂!”死柄木跟在太宰治身後上來,他慢了一步,沒能阻止渡我被身子說話,她說的實話踩中了死柄木的尾巴,他就像是一隻炸毛的貓。
“哎——”太宰治卻不置可否,“該怎麼做。”
“不管在哪,終歸都比回去好多了。”渡我被身子笑著說出了誅心的話,“反正也沒有什麼好回去的對吧。”她說,“他們現在不喜歡你,就跟當時不喜歡我一樣,不對,你的話應該更受人厭惡一點。”
“來我們這裡吧。”她說,“起碼你能想哭的時候哭,想笑的時候笑,不想笑的時候也沒有人逼迫你,討厭就是討厭,喜歡就是喜歡。”她說,“我們這裡的人,都挺真誠。”
[敵人比善良的市民真誠,多麼諷刺的世界啊。]
“事實上。”太宰說話了,“真誠的人本來就跟不真誠的人一樣多。”他意有所指,“那本來就不是什麼問題。”
[什麼人能打倒我?是辛辣的嘲諷還是毫不留情的辱罵?是外人的看法,還是無關之人的誤解?]
[都不是,那些無法打倒我,無法傷害我。]
“隻有我愛的人才能傷害我。”他對渡我被身子說,“但恰巧他們都是不錯的朋友,都是真誠的好人。”
“哎——”渡我被身子拖長了音,她擠出一個笑容,那笑容過分快樂了,無論是向下彎擠成月牙型的眼角還是上揚的嘴唇都讓人很不舒服,然而她的話是絕對不做假的,“那很好。”
“那實在是太好了。”
……
“27。”
歐魯邁特擒住了腦無的身體。
“28。”
長刀自上而下,貫穿了怪物的身軀,它看上去像是頭熊,像野獸,而不相識人。
“29。”
有力的拳頭裹挾著風,重重落在堅實的肉、體上,最後一頭腦無飛出去,他的身體像是橡皮做的,強大又堅韌,歐魯邁特的拳頭隻能暫時地重創他,等他落地時,充滿彈性的身體會恢複成原樣,他會不眠不休不知疲憊地攻擊英雄。
刀豎立在月光下,刃麵微微傾斜,慘淡的月光順著刃的長度,至上而下暈開,鍍上了一層冷冰冰的新色。歌利亞一點都不留情,英雄們不會做的不願意做的事情,他會去做,英雄不會殺死敵人,隻會逮捕敵人,而他才不會選擇合乎法製的處理方式。
“腦無不算是人。”在出發之前,他對那些決定跟隨他一起行動的人說,“他們是野獸,是怪物,是擾亂社會的存在,是曾經為人的可悲的生物。”
“你們都看過腦無的研究報告,即使消除個性因子他們還是不會變成人,所以,對可悲的怪物,不需要手下留情。”他說,“如果我哪天也被捉走,變成腦無,我希望在場的所有人都能毫不留情地殺死我,以成全我作為人類最後的尊嚴。”
他是這麼想的,而現在他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失去理智的怪物身上。
刀很銳利,切入的角度很精妙,他劈開堅硬的骨骼,將最後一頭腦無均等地劈成兩半,血液忽得迸濺而出,傾灑在他身上,像是接住了從天而降的血雨。
“29。”他說,“29頭腦無,清除完畢。”
健康的,尚能奔跑的平民都跑走了,現在殘留在沙灘上的都是些傷員,歌利亞帶來的醫護人員在槍林彈雨中救治人,把那些失去行動力的還活著的人拖到安全地帶,有的人受傷很重,在接受了個性治療後生命體征逐漸平穩。
“怎麼樣了?”歌利亞沒有先跟歐魯邁特說話,反倒是走到醫護人員處了解情況。
“有的孩子受傷不輕。”他們救治時優先治療雄英的學生們,“但都是可以治療好的,不會影響英雄生涯的傷,我們做了妥善處理,接下來送到醫院就行了。”他講,“但有的英雄,我們來的太晚了。”
歌利亞以沉默作為哀悼,他隻能誠懇地說:“麻煩你了。”
“我們儘量救治。”
歐魯邁特走過來,幸存的英雄站在他身後,他們與歐魯邁特之間有點距離,站在願意,不肯往歌利亞這裡走,隻願意給他複雜的眼神。
有慶幸、有感激、有懷疑、有認可、有善、有惡……太複雜了,歌利亞懶得去看,更懶得去辯解。
“非常感謝你的幫助。”歐魯邁特終於走近了,並且低下頭彎腰,他是最有美漫畫風的英雄,此時卻難得用了日本的禮節,他絕口不談歌利亞他們對腦無的處理方式,那或許很殘忍,是英雄不會做的事,但同時他們也確實幫助了英雄,保護了百姓,還救治了雄英的學生。
光是他們提供的幫助,就足夠歐魯邁特感謝一萬次。
“分內之事。”歌利亞硬邦邦地說,“太宰老師猜到afo會派腦無過來,但他沒法確定地點和時間,所以我們的援助有些遲。”他往前看,沙灘上躺著焦屍,“沒有及時來,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