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
歌利亞。
“喂!”年輕氣盛的英雄幾乎要撲上去撕扯歌利亞胸口前的衣服, 他看上去氣壞了。歌利亞身邊的人眼疾手快, 霍克斯無言地攔住這位英雄。
指著一地的人頭,他幾乎不能呼吸,腦無的身體還是人的模樣,裹挾著太宰細胞的火焰還在大地上躍動,年輕的英雄剛才見證了慘無人道的屠殺, 忽然恢複神智的束手無策的人,在槍林彈雨中失去性命,死前還維持著無辜或者錯愕的表情, 至於歌利亞眼前的人, 則通通被、乾脆利落砍下頭顱, 不管是求饒也好恐懼也罷,沒有商討的餘地。
英雄們當然是不會那麼做的, 他們無法對同類揮刀,如果那樣的話, 不就成了劊子手?一些英雄在進行了短暫的商討後用特製的繃帶束縛住腦無的手腳, 然而在不經意時,活生生的人卻又被刺殺死了。
動手的當然是歌利亞的黨羽,他不留活口。
如此慘無人道的酷刑, 被人指摘也是無可厚非的。
歌利亞冷冰冰的,他把刀刃上的血摔落, 歸刀入鞘,霍克斯在旁邊看著,心中想:[他真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以前的歌利亞, 正義,迂腐,還有點衝動,關鍵時刻偶爾會優柔寡斷,若時間顛倒,看見未來自己的行為,過去的歌利亞一定會衝上去問責。
霍克斯不禁想:[他跟太宰,究竟學了什麼啊。]
“他們也是受害者啊。”年輕的英雄說,“你沒看見嗎,他們剛才已經變回人了,是活生生會求救的人,隻要趁此機會把他們束縛起來就可以了,為什麼要殺了他們。”他說,“送到醫院的話,說不定有變回原樣的機會。”但他們已經死了,受害者在恐懼中死亡,就什麼都沒有了!
這是劊子手才會有的行為!
歌利亞冷冰冰地看英雄一眼,霍克斯以為他會說什麼重話,會說對方實在太天真,卻沒想到他說:“這,很好。”他一字一頓地說,“英雄之所以是英雄,首先堅持的第一點就是不殺生。”他平靜地說,“滿懷同情,平等對待每一位受害者,不仇恨轉嫁,是非常好的精神。”他的話中沒有一點諷刺的意思,“努力下去,你會成為不錯的英雄。”
那人也沒想到歌利亞會如此回複,他眉頭還是皺得死緊,話語中甚至帶點狐疑,他在想歌利亞是不是在嘲諷他,隻是說話的方式夠高明,沒有讓他看出來:“那你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英雄。”歌利亞說,“我是敵人。”
“敵人,有敵人的處理方式。”
[以殺止殺,這是他貫徹心中正義的方式。]
[不要給你的敵人留下哪怕一絲的餘地。]
……
距離英雄塔倒塌已經有半個小時,場上的腦無基本上被清掃乾淨了,afo無法辨認的屍體也得到了回收,他是真死了。
至於太宰的屍體,目前沒有找到,之後能不能找到也是未知數。
霍斯克翻開一些巨石,歌利亞在旁邊搭把手,從戰鬥開始時,兩人就是這樣,不說一句話,卻好像生出了默契。
“我說。”他忽然開口,打破僵局,手還在不斷動作著,鋼鐵羽翼先插入石板縫隙中,隨後兩人手指跟上,使出吃奶的力氣掀起鋼筋混凝土做成的承重板,“你是不是知道,讓腦無恢複成人的東西是什麼?”
他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全身的力氣隨之一起鬆懈了。
歌利亞說:“你最好不要知道。”他用袖子擦了把腦門上的汗,越擦越臟。
黑夜已經消失殆儘,東方傳來一縷曙光,幾乎所有人都恍惚著看向太陽升起之所,昨天的夜晚,實在是太漫長,太漫長了。
霍克斯卻犯軸了,他說:“如果我一定要知道。”
歌利亞斜他一眼:“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嗎?”他用種毫無情感的了蒼白口吻說,“黑市上總有些藥物流通,比如說臨時把個性變強的藥。”他說,“原理都是大同小異的,短時間內迅速地分裂再生個性,或者讓它們保持活性什麼的,我不是這方麵的專家,不太懂。”
“我是說——”霍克斯忍不了了,他第一次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像一頭憤怒的獅子,連帶著翅膀上的鋼羽也全部張開,“個性因子的擁有者是誰?!”
他眼睛怒張著,像是尊怒目金剛。
冷靜與暴怒,歌利亞與霍克斯,兩人的位置好像顛倒了,曾經脾氣夥伴的人靜得像一潭死水,而霍克斯,他本應該是驕傲又冷靜的英雄,卻發了瘋。
“何必要知道。”歌利亞其實不如他看上去的冷靜,悔恨的怒火在胸膛中熊熊燃燒,火舌時不時舔舐他的心臟,無法掩蓋的譏誚在話語中流露出端倪,“知道和平建立在太宰的骨與血、靈與肉、年輕的生命上,會讓你感覺到愉快嗎?!”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近乎於嘶吼,這時候的歌利亞已經不是人了,而是一頭悲傷的野獸。
而他正在將自己的傷痛,傳遞給另外一個人。
霍克斯隻能輕微地挪動自己的嘴皮子,但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話,有沒有說話。
耳邊模模糊糊傳來歌利亞的聲音,他是在說話嗎,實在對自己說話嗎?
“他是英雄沒錯。”
“但我寧願他不是。”
[……]
霍克斯忽然想起老師教導他的話:“英雄的犧牲是崇高的。”
[但如果崇高的犧牲是自己的朋友,是自己的父母,又如何?]
他太年輕了,鐮刀從未在他身邊揮下,接觸到的儘是些不屈不撓的努力,與戰勝死亡的年輕。
“嘀嗒——”
“嘀嗒——”
下雨了。
雨點蒸發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中,打濕了乾燥的土地,也打濕了霍克斯的臉。
***
十日。
心野長枝。
九州到東京不是很遠,坐新乾線要花費五小時二十一分,飛機則是一小時三十五分,算上從機場到市區的時間,也還是飛機更快。上午八時三十分,心野長枝準時站在了福岡的博多站內,她還是決定乘新乾線去。
她將去東京參加一場葬禮,而手包裡的東西無非就是少量的錢幣、手機、一本書還有一封信。
今晚就要回九州,她參與了九州災後重建的一些工作,很難脫開身。
心野長枝的心情還算事平穩,太宰的決定早在網路上傳遍視頻時就有預料,她與小早川明美接連徒勞地撥打電話,幾十通還是上百通?總之數不清了,得到的回複永遠隻有“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至於讓英雄塔墜落的大火,她們也沒有親眼看見,當時她在防空洞裡撫慰群眾,小早川乾脆衝到第一線參與對腦無作戰。
於是乎連他死的刹那都沒有捕捉到,隻能借助網絡一邊一邊看複播。
平日乘早班車到東京的人不是很多,尤其現在東京尚處於修複的關鍵時期,其他地區的人不大肯過去,同排的另外三座位都是空的,心野長枝獨占一靜謐的空間。
她在讀《長枝山竹》。
以她為原型的出版好幾個月了,她卻從來沒讀過,原因也很簡單,對心野長枝來說自己故事的改編本是很羞恥的一件事,至於重新回憶沒有結果的戀愛,也不是個好選擇,她甚至一度埋怨太宰“為什麼要把那種無聊的故事寫出來啊”,每次太宰都笑嘻嘻地搪塞“你不覺得這故事挺美的嗎?”
“我可沒覺得。”她負氣地回答,“我討厭日式的美感,更討厭櫻花一樣瞬間凋零的愛情。”她忿忿不平,“我喜歡荷花,我喜歡能夠長時間盛放的花朵,還留下好吃的蓮藕。”
“彆那麼說啊。”太宰早就看出她的心口不一,“那樣的話,我的書就沒什麼好看的了。”
眾所周知,心野長枝喜歡他的書。
現在再把當時的記憶挑出來看,竟也覺得十分有趣味了。
心野長枝看書時很平靜,倒不是說她忽然能夠接受過往,接受完整的自己,隻是她將變成了獨特的緬懷方式,她看了一會兒書,隻覺得胸口積累了沉甸甸的鬱氣,就把太宰寄過來的最後一封信拿出來讀。
[五日的時差,是件很浪漫的事。]
[當收到信的時候,會感覺我還活著,我還活在文字裡。]
爆豪勝己跟綠穀出久一同回到沙灘,把寫了一半的信挖出來,隨後與渡我被身子傳遞的幾張紙拚接在一起,寄給應該收到的人,寄送的過程中難免看到上麵的文字,兩位小英雄的心情不得而知,但心野長枝看了之後,實在無法用言語形容自己的情感,憤怒、悲傷、沉痛、感懷、釋然,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到頭來卻無法用言語表現,隻是鼻頭一酸,再用力把眼眶裡的淚水憋回去,忿忿地罵一聲:“太宰,真是混蛋。”
長枝下車了,她實在是個標誌的美人,比電視上見到的明星還要好看得多,此時又穿著哥特式的黑裙子,裙擺蓬鬆,袖子上都是寫緞帶花邊。路上人見到她不免要多看兩眼,哪怕是停頓三十秒拿出手機查路線,都有熱心人上前詢問是否需要幫助。
長枝一一婉拒了。
換任何一人的葬禮她都不可能這樣穿過去,但太宰說了,他喜歡美麗的女性,女孩子穿得漂漂亮亮會讓他更快樂,以至於他自己參加彆人的葬禮也從來不西裝革履,更多穿著黑風衣。
於是他的葬禮上,彆人也要那麼穿。
……
墓園的位置選了很久,有人說葬在津島家的地方,但胖胖橡膠說他恐怕不想安眠在那,太宰的朋友們討論了半天,覺得要跟正田宏義葬在一起是最好的,可惜到現在都不知道那人的屍體收在哪裡,也有人說回靜岡好了,但太宰似乎又不是靜岡人。
到頭來綠穀出久堅持說:“請讓他葬在英雄碑。”曆史上有頭有臉的英雄人物都在那,歐魯邁特早就在英雄碑預定了一個位置。
當拋棄了那些對太宰的憧憬,因自卑而產生的裹足不前之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太宰治究竟是怎樣的人,連帶著對自己的判斷也變得不容置疑起來。
綠穀出久篤定說:“他會同意葬在那的,起碼不會不愉快。”
“他是以英雄的身份逝去的。”
“真難辦啊。”麵對綠穀他們的要求,官員卻說,“英雄碑是對外開放的,因此每位葬在其中的英雄都必須有相應的功績才行。”他注意到了英雄們不太對勁的眼神,趕忙說,“倒不是說津島修治君……”
“是太宰。”相澤消太說,“是太宰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