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奧多爾什麼都沒做。
艾蒙德自顧自地給取了新名字,隨後便吩咐船內的侍從給他尋找合適的新衣,每一間船艙配一名管家,艾蒙德的管家是名不苟言笑的中年男性,他看慣了世間的醜惡,對臨時主人的低級趣味不著一詞,對方吩咐他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項圈是從船下帶上來的,他有個習慣,凡是新買來的寵物,都要打上主人的烙印,倘若是在船下,他會帶寵物刺青,這裡沒有他熟悉的刺青師,隻能先帶上掛狗牌的項圈。
費奧多爾沒有掙紮,沒有哭鬨,他看上去多麼不同尋常啊,艾蒙德不喜歡調、教好的孩子,他重金購買來的都是純天然的處子,一些孩子尚且懵懂,還有一些過早成熟的,在見到新主人之後,不是會咬牙切齒就是簌簌地落淚,俄羅斯的孩子跟他們都不一樣,與其說是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倒不如說是即使知曉了,也能泰然處之。
[他真是平靜啊。]艾蒙德越發滿意,[這樣才對得起拉貴爾的名字。]
費爾多奧一雙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盯著他,看艾蒙德喘著粗氣哼哧哼哧地離開,再抱團衣服哼哧哼哧地回來,他的身體比起昨天,又更不好了些,費爾多爾的眼珠轉動兩圈,似乎能夠透過肮臟庸碌的皮囊看見他的五臟六腑,看見逐漸融化的脂肪粒,看見衰敗的器官,看見無法支撐軀體的骨頭。
出賣聖人需要多少錢?三十個銀幣以及一條背叛者的靈魂?
他換上管家帶來的衣服,這套衣服的原主人可能是十幾歲的少年,又或者是專門給有變態喜好的人備下的,無論是袖子還是褲腿管都太長了,要一圈一圈卷上去,成年人貪婪地看他細白的腿與胳膊……
“哐當——”
船猛烈地晃了一下,男人軟爛的雙腿無法支撐他沉重的身軀,費奧多爾穩穩地坐在椅子上,而他則跌倒了,背後昂貴的舶來品陶瓷花瓶也跌落在地,碎成了一瓣一瓣,瓷器尖口朝上,戲劇性地沒入成年人的身軀中。
“撲哧”
“撲哧”
是皮膚被戳通的聲音。
費爾多爾的眼球又轉動一圈。
詭異的是,在他的視覺中,艾蒙德的身體構造已經跟正常人類完全不同了,人的身體是由骨骼支撐起來的,接下來則是肌肉、血管、筋絡等等,最外麵才是一層表皮,但在購買下費爾多爾後,他的身體就以相當緩慢的速度向另一種形式轉換,到死亡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灘大水泡,皮囊裡都是水,有血液有金黃色的流動的脂肪,有淺色的散發著惡臭的膿液,總而言之,當瓷器紮破皮膚時,他就像一團皮球,炸開了。
氣味太難聞了,房間又太肮臟,費爾多爾不會勉強自己呆在肮臟的房間中,他比較想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船為什麼震動,還想換上乾淨的衣服。
走路時有記得跨過皮與血,但鎖鏈太沉重了,他又不在乎鋼鐵鏈條被弄臟,就任憑它們從血裡麵劃過,打開門,恰巧與津島修治、中原中也四目相對,他嘴角上揚,戴上笑麵具:“晚上好,我想找人來清理一下,”他說,“房間裡太臟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場合>
……
[太惡心了。]
就算是中原中也,看見房內的慘劇時也差點按捺不住嘔吐的**,他見過的死亡場景絕對不少,但就他說來,即使是人被炸成一段一段的殘肢,也比艾蒙德的下場要好上許多。
津島修治跟他不同,生理上的惡心厭惡是完全沒有的,他皺眉頭絕對是嫌棄房屋裡的環境,還有詭異的惡臭,他墊著腳,努力避開液體,一步一步走到艾蒙德殘骸的邊上。
“喂!”中原中也喊他,“你在做什麼。”
“勘探現場。”津島修治說,他像神奇魔術師,從口袋裡掏出一副橡膠手套,中原中也模糊地想:[不是吧,他從哪裡找到手套的,又是什麼時候放進口袋裡的?]
[喂喂,真的假的,你竟然直接把皮掀起來了,不覺得很惡心嗎?]
他看津島修治的動作,目瞪口呆,對方哪裡像個孩子,分明就是最專業不過的法醫,而費爾多爾的講究更少了,他乾脆就赤足,赤足踩在不知道濺什麼液體的地毯上,盯著津島修治,看得津津有味。
中原中也沒脾氣了,他搞不懂對方的做法,隻能有氣無力地發問:“有什麼發現。”
“很多。”津島修治的眼中閃著光,“你看,蛞蝓君,這位先生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變成了水球。”
“什麼?”
“就是說,在他死前,就算是肌肉都已經被完全溶解了。”津島修治解說,“你再看。”他還抽出了骨頭,無論是粗細也好,長度也好,骨頭明顯不正常。
“不像是人的骨頭對吧。”
中原中也不得不點頭。
“你知道蜘蛛進食的方式嗎?”
“哈?”[腦回路是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跟蜘蛛吃飯聯係到一塊的?]
“好吧,蛞蝓到底是蛞蝓啊,腦容量是絕對不能跟人類相提並論的,看你愚蠢的表情就知道絕對沒有學過自然生態構造,我就勉為其難地給你解釋吧。”津島修治得意的樣子,讓中原中也又想揍他了。
“蜘蛛在進食之前,會吐絲將獵物包裹住,隨後就是漫長的等待時間,獵物會被溶解成富有營養的液體,到時候他隻需要將液體吸食就足夠了。”
“……”中原中也不是蠢人,他精準地理解了津島修治的意思,並因此臉色變得更差。
“哎呀,看來你差不多明白了。”津島修治的笑容惡劣,他沒發現的是,自己的一聲“哎呀”跟太宰治實在是太像了,他受到了對方潛移默化的影響,受到了言傳身教,自己卻沒有太多感覺。
人本來就是這樣,最難看清自己。
他沒發現的是,費奧多爾都回頭看自己了,很難說是否由於聽見了“哎呀”。
“你想說我們是食物嗎?”中原中也舉一反三道。
“你竟然能想到這一層,看來蛞蝓也進化了。”津島修治說,“沒錯,但究竟誰是獵捕者,成為食物的界限又是什麼,這些都很難判斷。”他眼睛撲扇撲扇,有星辰在其中綻放,“相當有意思,這一艘船。”
[惡趣味]中原中也想。
“不過,有一點是我很好奇的。”津島修治像是才注意到費奧多爾——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隻是他才想跟對方說話,“你為什麼會出現在船上?”他們倆明明是第二次見麵,卻熟悉彼此到了骨血深處,兩條相似寂寞靈魂間產生了共鳴,誰也不好說共鳴究竟是好是壞。
津島修治想:[我了解你,像了解我自己。]
太奇妙了。
“沒有特殊的原因。”費奧多爾開口,不是俄語而是日語,中原中也聽後還挺震驚的,大體懷揣“什麼嘛,原來你會說日語啊”此類的想法,同時他又煩躁得想:[怎麼回事,現在同齡人都要會三語四語才正常嗎?]
他覺得自己在這群人中格格不入。
“我隻是想要拯救他們。”費爾多爾口中說著神聖的話,同時他眼球向下看,看一灘皮囊,“我是為此而來的。”
[又怎麼回事?]中原中也煩躁感更盛,他摸不準自己的想法,心理層麵上想:[這家夥是聖人嗎?]
生理層麵,或者說直覺上又完全相反,他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危險”“警惕”。
“這樣啊。”津島修治笑說,“你的拯救方式,是他這樣嗎?”遂用下巴點地上的人皮。
“塵歸塵,土歸土。”費奧多爾的表情不知道該說是低眉順眼好,還是冷淡好,他是順從的,但順從的對象絕對不是人類,而是神明,是他心中的神明。
心中的神明是怎樣的,有什麼準則,行動模式是什麼,他對人類態度如何,說拯救又是怎麼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