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1 / 2)

英雄失格 浮雲素 13374 字 8個月前

「苦夏」

津島修治出院當天, 恰好是江戶川花火大會舉辦的日子。

他的傷勢一點兒都不重, 輕微腦震蕩, 此外都是皮肉傷,卻硬生生在醫院裡挨了小幾周。原因錯綜複雜, 開始時異能特務科連同夏目漱石還未放棄,派船打撈異能者搜尋。他們的想法類似:[那可是太宰治啊, 怎會死於此,肯定是用什麼方法逃跑了吧?]

搜尋堅持到了最後一隻搜救船撤離,顯貴、望族、巨亨, 還真是應了那句話“在死亡麵前,人人都是平等的”, 饒是花了多少功夫, 也隻救了極少數的人,三千賓客死得隻剩十位數,大多是失蹤,失蹤的意思不是“還有生還的餘地”而是“連屍體都找不到”。

“也隻能放棄吧。”種田山頭火對夏目漱石說,他們是老相識。

夏目漱石沉痛地點頭,才過幾天, 他蒼老了許多。

“那孩子怎麼辦?”種田想:[太宰君和孑然一生的特務青年不同,他拖家帶口,說有遺產也不為過。]如何處置遺產成了重要的問題。

夏目漱石沉默一會兒說:“我原本認為,以他的性格是絕對不會留下遺書的。”他說,“加入異能特務科是有傳統的吧,在加入機構的同時寫遺書。”

“哎。”種田點頭, “信息是統一提交的,遺書按照最傳統的形式存在信封中,一般情況下我們會為同僚保密。”

“你們原來還有秘密意識嗎?”夏目漱石是在針對異能特務科“世上沒有秘密”的作風發出嘲諷,監聽、跟蹤,諸如此類侵犯人權的行為他們做過太多。

針對他噴火似的詢問種田卻說:“這點權利,我還是可以保證的。”

夏目漱石沉默了一會兒:“抱歉。”他伸手捂住自己的半張臉,又或者說一隻眼睛,“我……情緒不大好,向你發泄了,抱歉。”當說完這兩句話後,他像是泄氣的皮球,而他的頭顱深深地彎下去,腰弓起,像座橋。

他的影子倒映在陽光下,矮小又佝僂。

種田山頭火沒有看他,轉頭,右側是海,夏日的清風呼呼地吹著,碼頭上有二三水手吆喝,海鷗在低空盤旋,時不時俯衝捕食從海裡撈得一兩條魚。你看這幅和平安寧的景象,又有誰能想到十天前大海被熊熊火焰籠罩,海麵上漂浮焦黑的屍體?

[生命是可貴的。]他想著更古不變的道理,幾乎有些悲從中來,[每次每次,都是等失去後才會感慨。]

他們倆一生未婚,把命奉獻給國家,奉獻給理想,到頭來一生都在失去,可能就是宿命吧。

……

/請老師接替我的監護權,至於修治君的生活,一律不用操心,想做什麼,就隨他吧。

這是我一生的請求,拜托了,老師。/

“一生的請求嗎?”夏目漱石認識的太宰治,是很少尋求他人幫助的,因此,他連“謝謝”“抱歉”都很少說,太宰是聰慧的,是天才的,是無所不能的,所有人都是那麼想的。

就算是夏目漱石,在看他身量越來越高,越來越有成年人的體態之後,難免忘記小時候太宰治的模樣。

他手攥緊學生留下的紙條,口裡全是苦味,這種苦與茶葉的苦不同,一口下去,彆說是回甘了,細細品味,越來越讓他難過。

[是苦夏的味道啊。]

……

“怎麼樣,修治君。”夏目漱石坐在病床邊的小椅子上,他難得脫下小圓禮帽,趾高氣昂的胡子可能感應到主人的情緒,竟順從地向下垂,他看津島修治的半張臉,惴惴不安的同時也有些恍惚,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

跟太宰治沒有區彆,簡直就像是一個人啊。

頭次見到太宰,他也是如此大小,十歲的孩子相較同齡人分外高挑,對大人來說卻還是小小一隻,他穿著合身襯衫黑外套,懷裡抱著帆布書包,裡麵裝滿了書。

“為什麼不把書包背在背上?”他記得自己問。

“書包帶子被割斷了。”小孩兒笑盈盈地回應。

[被欺負了?]夏目漱石隻能想。

小孩兒慢條斯理地講解:“弱者都一樣,縱使有強健的身軀,大腦卻不怎麼好使,他們明明知道智謀上無法與我相提並論,堅硬的拳頭又不會落在我身上,結果竟然想出這種陰招,被發現後立即一哄而散不讓我逮到罪魁禍首,膽子小卻還要做,一麵瑟瑟發抖害怕報複落在自己身上,一麵又要逞暫時的爽快。”他長歎一口氣,在夏目漱石看來,滑稽又可愛,“真麻煩啊。”

“你是怎麼做的。”因太過好奇太宰的處理方式,夏目漱石乾脆彎腰與他攀談起來。

“還能怎麼做。”太宰治說,“一個人被關在女廁所的隔間,一個人被關在廢棄的音樂教室,一個人被關在體育用品儲藏間,最後一個正在教室辦公室裡罰站。”

“對頑劣的孩童,隻能用粗暴的手段報複。”

“失陪了。”說完後,他裝模作樣地鞠躬,“接下來還有場考試。”

夏目漱石記得,今天是東大開放少年班招生考的日子。

“我是太宰君大學時代的老師,準確說我還是他修士與博士時代的導師。”他對津島修治說,“按照太宰君的遺囑,在他死後,我會成為你的新監護人。”夏目漱石是位巧言善辯的人物,你很少從他口中聽見如此乾澀又不經修飾的言語,“怎麼樣,修治君,你要搬來和我一起住嗎,還是說……”

小孩突兀地笑了一下,近乎於“嗬”的氣音在房間裡回蕩,夏目漱石聽後不知道在想什麼,低頭沉默不語。

“原來如此,就連你們都判了他死刑嗎?”津島修治說,“哎呀,看來太宰先生真沒救了。”

夏目漱石近些年與太宰治的交流不少,隻可惜他們的通訊永遠在談國家大事,廣義上的國家,有國沒有家,私底下的事,太宰治從來都報喜不報憂,他隻知道最看重的得意門生收養了本家的小孩兒,卻連他不肯稱成年人為“太宰先生”都不知曉,縱使修治君說了“太宰先生”他也聽不出什麼問題。

夏目漱石不想說也說不出“請你節哀”“我很遺憾”,他終身未婚,沒有小孩,隻將些學生視看作半個孩子,在學生中太宰無疑是特殊的那個,他對他視若親子。

他把十多歲的太宰治撿回家,像是從街上領了一條孤零零的野狗,之後幾年孩童成長於他的書房與課堂間。

自己感受到了切膚之痛,就無法說風涼話,他失去了大半個兒子,津島修治失去了大半個父親,又誰能安慰誰。

“我知道了。”津島修治說,“既然這樣,我就一個人住吧,太宰先生的話應該交代了不是?譬如說’我能獨自料理生活之類的話’,他大概不會想給我找個看護人。”在上幽靈船之前,津島修治絕對不這麼看,但下船後,縱使缺乏精準的記憶,當時的情感波動卻保留下來。

“是的。”

“那請讓我一人獨居吧。”他蜷縮回被子裡,擺出了送客的姿態。

夏目漱石走了。

津島修治從床上爬起來。

他爬下床,打開窗戶。

八月多的橫濱,已經很炎熱了,中午溫度高達三十六七攝氏度,窗外黏著的熱氣上有絲絲縷縷的海腥味纏繞,於是這裡的夏天不僅炎熱還潮濕,他認為自己泡在海水缸裡,有人在缽盂的底部添柴燒火。水溫不斷升高、不斷升高,介於沸騰的零界點,蓬鬆的黑頭發被汗水打濕了,形成絲絲縷縷一條一條,貼在他的額頭上,偶爾還能看見幾滴汗珠順著光滑的臉部線條滑落,沒入寬敞的衣領中。

[好熱。]

想起生死一線時的灼熱感,是什麼時候體會到的,在船爆炸之際,在火海之中。

[好熱啊。]

他捂住了肩膀,身處火海之中,不可能不受傷,區彆隻是輕重罷了,他的左肩頭有燒傷,不很嚴重,但燒傷附帶的疼痛就像是潮濕的熱氣,纏繞他身。

夏天實在是不適合受傷的季節啊,天熱導致感染較其他時節高發,對傷者而言,修複傷痛要難上很多倍。

真是苦夏啊。

他的呼吸不大順暢,是因外麵的空氣悶熱而潮濕,還是因夏目漱石剛才講得一番話?總之,津島修治君的脊背崩得很直,過於直了,他同被拉伸到極致的琴弦似的,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斷裂。

“嘩啦——”他猛地抄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水杯,冰冷的水灑了一地,右手高高抬起,以能夠使出的最大力氣向牆壁猛地扔過去。

“哢嚓——”

杯子碎了,碎得四分五裂,體無完膚,它的碎片四處迸濺,卻沒有傷到津島修治,瘦竹竿一樣的孩子捂住自己的臉,跪在地上。

織田作之助聽見了一聲哀鳴,不是含哭聲的哀鳴,而是凶猛肉食動物小時候,因失去庇護他的父母而從靈魂深處發出的鳴叫。

他把兩張花火大會的門票收起來,轉身,離門口而去。

先前他自說自話聊起夏日的煙花,津島修治故作不感興趣地偏頭,而織田作之助卻借用他屬於殺手的敏銳探知力發現對方的情緒有些不對,於是花了點錢從網上收到觀賞席門票,準備帶他出去看看。

[現在看來,不是好時候。]

他駐足,看窗外被陽光融化蒸騰的水蒸氣,聽陣陣蟬鳴。

[這個夏天,實在是太難過了。]

「寒秋」

“請收好。”西裝麗人雙手持準入證遞給織田作之助,後者則躬身致謝,同時雙手接過,卡片質地堅硬,抬頭寫東京大學的名字,他略顯呆板的照片映在校園卡左側,右側則寫了個人信息。

織田作之助沒有求學背景,你哪怕入侵文化省係統,查受到義務教育的學生的姓名,也不會有他的資料,從幼稚園到小學到初中到高中,都一片空白。

這世界教育普及做得就那樣,沒上學的大有人在,他運氣不錯,受到了另一係統的完整教育,不至於成為文盲,甚至比起同齡人更加知識廣博。

去年夏天之後,還在上升期的織田作之助就在殺手界激流勇退起來,曾經的老師找到他問他怎麼“金盆洗手”了,他回答說:“就是不大想做了。”

老師問:“你準備做什麼?”

“不知道。”他說,“可能是想當家,在此之前半工半讀做點準備吧。”

家,這風馬牛不相及的職業聽得老師目瞪口呆,他琢磨著,上下打量織田的臉,覺得他還是塊楞楞的木頭,但在某個瞬間卻從他臉上找到了活人氣。

“你說實話。”老師皺眉頭說,“我要知道真原因。”

“這就是真話。”他說,“充其量再補充一個,我不想繼續殺人了。”

“什麼?”老師萬萬想不到織田作之助會說不想殺人,他私下裡說過,織田的可怕在於過分寬容與對異常的接受度,在他眼中,殺死一個人與打碎漂亮的陶瓷杯是同等級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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