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明朗,照出那人腳下的影子來。
黎恪站在原地,待暈眩過後,睜開眼,就見自己似乎置身於某間農家小院中。
夜深了,能聽見院外窸窸窣窣不知名小蟲兒發出的叫聲。屋內亮著燈,坐了不少人,聽見聲響,一個大漢過來把門打開了,站在門邊警惕地盯著自己。
“你是何人?”
黎恪摘下遮麵,露出下半張還算白淨的臉,又將帕子疊了一半,擦去上半張臉臟汙的部分。黎恪拱手行禮,嗓音嘶啞:“在下姓黎。”
他往房內一掃,屋裡至少有五六人,還有女子,疑心這些人同為入鏡者,直接試探問:“可有鏡子?”
那大漢狐疑地掃他幾眼,屋內傳來另一道年輕許多的聲音。
“我們都有,你可有鏡子?”
隨著說話聲,一個少年來到門邊,那張臉在黑夜中也叫人眼前一亮。
黎恪笑了笑:“我自然也是有的。”
他心知自己剛收完鬼就入鏡有些古怪,但他絕不會把這事說出來。
薑遺光微微露出個笑,好似一尊木雕活了過來:“既是同行人,還請進來一敘。”
薑遺光本對其他人不感興趣,但……他聞到了對方身上夾雜著汗水的大火燒過後焦糊的氣味,才特地同他說話。
黎恪累得不想再開口,一拱手,隨他們進屋。
屋裡坐了六人,算上黎恪,一共七人。一進屋,他身上的味道便引得幾人都皺了皺鼻子,但沒人開口問,黎恪隻能先當做不知。
圓桌上坐了一圈人,幾人按著來時順序坐的,大漢往旁邊移了移,空出一個位置,讓黎恪能坐在薑遺光身側。
他先開口:“我來得最早,約巳時到的,我姓陳,家中行五,字長青,你可叫我陳五,叫其他的也行。”
他看上去很是豪爽,黎恪便稱對方一聲陳五兄,起身向眾人笑道:“在下姓黎,名恪,字慎之。”
他一說,那位身量嬌小的婦人便驚了驚:“是你?”
黎恪不解,婦人才笑道:“我姓楊,小名懷貞,喚我貞娘便可,我曾湊巧看過你的卷宗,佩服極了。”
貞娘麵容姣好,一笑格外動人,黎恪自覺移開眼,一一同其他人互通姓名。
貞娘第四個來的。排她前頭的兩位,第二個來的看上去是位白麵書生,可她卻自稱是位女子,時常以男兒相示人。她男裝扮相的確毫無破綻,聲音壓低些,再無人能看出來,她隻道自己姓宋,對外稱字川淮。
第三位男子個頭不高,目光銳利,掌心粗糙虎口有繭,看上去是個獵戶,自稱姓梁名順,家中行四,字天冬。
第五個人皮膚黝黑,手掌粗大,穿短打,背微弓,看起來做慣了農活,瞧著也格外憨厚,笑著說自己姓陳,單字一個啟。
輪到第六人,也就是那個瞧著漂亮到有些古怪的少年。
薑遺光說:“我姓薑,未加冠,沒有字,小名善多。”
黎恪心下一震。
薑善多,也就是薑遺光,他就是收了蘭庭寺惡鬼的那人?
不,不會錯,年齡也對得上。
黎恪自以為隱晦地打量少年兩眼,薑遺光把空杯子推給他,又將茶壺提過來,直接放在黎恪麵前。黎恪也不客氣,直接連倒幾杯茶水,全都下肚後,才感覺好了些。
貞娘笑著問:“黎慎之,你這是去做什麼了?怎麼弄成這樣?”
黎恪苦笑一聲:“見笑了,我本在家中溫書,不料鄰家生火時點著了房子,害得我家也跟著走水,這才……”
“竟是這樣麼?”貞娘訝然,“實在可惡。”
陳五也跟著說:“想必你今天累狠了,我們本要排人守夜,你這樣累,就先歇息吧。”
薑遺光掃一眼桌下他鞋邊的泥,沒有拆穿。
這樣的紅土,隻在京城南邊的山裡有。
黎恪身上黏的灰,也大都是植株燒儘後的草木灰,絕不是普通走水能造成的。
他去過被焚燒後的蘭庭寺,並在那裡做了什麼。
他為何不說?又是去那裡做了什麼?
黎恪謝過陳五,鬆口氣。
蘭庭寺山崩大火在京中幾乎無人不知,不管他們有沒有看出來,自己都絕不能提。
倒是這個薑遺光……要提醒他嗎?
黎恪又給自己倒了杯茶,溫和道:“我也不知怎麼來晚了,對這兒一無所知,可否與我說說?”
陳五看著是個熱心人,把它們方才商議的事都說了。
這個村子名叫石頭村,因為村子裡有一塊大石頭。村裡人大多姓李,也有姓王姓趙姓張的。
但他們無從得知這村子究竟在何處,也不知幻境又是何年代。村裡人平日裡頂多去鎮上買東西賣農貨,依照著老天乾農活兒。
對土裡刨食的莊稼人來說,現在龍椅上坐著的是哪個皇帝,還沒地裡的苗苗重要。
整個村子裡,能認字的人一個巴掌都能數得過來,石頭村裡的方言他們也都聽不大明白。他們問了半天,幾乎一無所獲,隻能知道現在鏡中和外麵一樣是早春,地裡剛栽了麥苗。
“裡正也問不出來嗎?”黎恪問。
陳五擺擺手,有些發愁:“裡正隻給我們收拾了間屋子,再多的也問不出來了。”
黎恪若有所思:“不如我們也去鎮上?”
貞娘歎氣:“要有這麼簡單就好了,這村子去鎮上,中間得有小幾十裡路。中間沒有村落,還得繞不少山路。”
陳五說:“總之,今日天晚了,反正人應該也齊了,不如先歇息,明日早起大家再商議個對策。”
黎恪心裡有些焦急。
其他人都能等,可他不行。
他才收了個厲鬼就入了鏡中,誰知這死劫會不會和那厲鬼有關?即便這死劫應當是薑善多收的那厲鬼怨念所化,但他不認為這是巧合。
紅繡鞋為何偏偏要跑到蘭庭寺上去?自己來得最晚,會不會正是因為他收了那鬼,才要入這幻境?
畢竟……距離上一次死劫,還不到一個月,按常理來說,他應當還有大半個月的時候。
黎恪心裡很有些不安,他疑心這幻境和以往會很不一樣。
若真是如此,他恐怕也要受針對。
那薑善多呢?
厲鬼會先殺自己,還是先殺他?
薑遺光一直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他來之後便很少話,其他人也不以為意。但等陳五說今晚休息明日再查時,他卻開口了。
“對惡鬼來說,白日還是夜裡沒有區彆。遲則生變,還是今晚解決。”
黎恪訝然地投來一個眼神,發現他整個人猶如一張繃緊的弓。
其餘人同樣驚訝。梁天冬開口道:“善多,夜裡行事總有風險,白日出門,總看得更清楚些。”
薑遺光沉默片刻,還是道:“遲則生變。”
說罷,他默默地環視一圈周圍人。
黎恪能看出來他似乎是想要暗示什麼,隻是不好開口,薑遺光時不時往對麵某個方向看去,他也順著往那個方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