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薑遺光就聽見身後傳來的哭嚎聲,還有衙役不耐煩的催促。大片紛亂嘈雜聲響,叫他疑心這是否又是幻象。
很快,他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不似幻象。
這腳步聲,是陳五的。
他從幻象中出來了麼?
即便背對著,薑遺光依舊察覺到來者不善。他猛地轉身睜開眼,和陳五對視上。
一人麵無表情。另一人扛著黎恪,沒料到他會這麼快反應過來,臉上些微猙獰的表情還沒散去,不自然地擠出一個笑。
陳五問:“善多,你去哪兒了?”
薑遺光沒有回答,反問:“你打暈了黎慎之,想做什麼?”
他看一眼村口抱胸等待的衙役,緩緩問:“你想讓他去服役?”
少年的瞳仁格外漆黑,好似能把人吞噬進去。他這樣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什麼人時,對方通常會感到格外不自在。
就如此刻的陳五。
不遠處的其他幾人同樣走來,貞娘笑道:“善多,你方才不在,我們還真有些擔心你。”
宋川淮衝他點點頭,陳啟也憨厚笑笑:“你沒事就好,還以為你出啥事了。”
陳五同樣笑起來,他先把黎恪放下,衝貞娘使個眼色,貞娘會意,上前去扶住昏迷的黎恪,拖著他往後退了退。
陳五向來表現得很爽朗,伸手就要往薑遺光肩上搭,好似和故友久彆重逢,要拍拍對方肩頭。
薑遺光往後退了兩步,沒有理會貞娘等人打岔,那雙漆黑的眼睛一直注視著陳五。
“你在心虛,你想把黎慎之送去服役。”又掃一眼其他幾人,“你們,也在心虛。”
村口的村民們各個都停下了動作,遠遠的,好似事不關己般看這群人自相殘殺。
陳五臉上的笑幾乎掛不住,空著的一隻手揉了把臉:“善多,我們也是沒辦法,要麼交稅,要麼交人。要是不給人,我們就隻能等死。”
“他一個換我們所有人安寧,梁兄的事兒——我們就不計較了。”
薑遺光盯著他看。
他的臉色格外蒼白,就顯得那雙眸子更黑,黑得有些嚇人,看得幾人表情都有些不自在了,薑遺光才緩緩開口:“你們都在騙我。”
“雖然黎慎之告訴我,其他人說謊時,未必要當場說破,但我想,現在應該是要說破的吧?”
薑遺光直視著陳五:“你很討厭我,剛才,你想殺了我。”
陳五的笑僵住了臉逐漸沉下:“你胡說什麼?善多,你是嚇糊塗了吧?”
其他人同樣圍上來,袖裡藏刀,麵上帶笑。
貞娘遠遠地道:“善多,何必疑心至此?方才陳五兄過去也不過是想同你打聲招呼罷了。”
薑遺光沒理,一點點地,不斷後退:“否則,你為什麼從背後悄悄接近?如果我剛才沒有突然回頭,你現在已經打暈我了,不是嗎?”
“衙役還沒走,那群人在等著,他們應當不止要一個勞役。”薑遺光說,“恰好這個時候,我來了。”
他能脫離幻象,究竟是因為他走了正確的退路,還是那惡鬼換了個花樣耍人玩,決定看幾人內鬥?
不得而知。
他越說,陳五臉色越沉。
陳啟繞到了他左側,宋川淮在右側,緩緩靠近。
陳五歎氣道:“善多,我們也是沒辦法。”
話音未落,幾人衝薑遺光直直撲過去!
薑遺光先前一直後退,待他們衝自己撲來後,更是如離弦之箭般往前跑。他已經跑了很久,可在麵臨危機時,他的速度依舊不慢。
那頭,貞娘已經拽著黎恪的手,把他拖到了衙役身邊,遠遠地看著眼前鬨劇。
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害怕黎恪突然醒來反製住自己,用力掐住對方的脖子,直到黎恪在昏迷中也漲紅了臉,不斷掙紮,這才停止。
山娃子跪坐在一邊,目光冷淡又麻木。
他忽然問貞娘:“你們不是朋友嗎?”
貞娘苦笑一聲:“我們也是沒有辦法,現下沒帶夠銀兩,等他送去後,我們會把他贖回來的。”
“能贖回來?”山娃子問。
貞娘點點頭:“自然能。”
阿笨坐在山娃子旁邊,頭發遮著臉,身上糊了厚厚一層灰,半懂不懂地聽他們說話。她扯扯山娃子衣角:“你在和她說什麼?”
山娃子就把他們的對話複述了一遍。
貞娘見那小姑娘看著自己的神情變了又變,不知在想什麼。
她也垂著眼睛,不斷思索。
這回能把黎恪和薑遺光交出去,下一次呢?難道要把他們一個個全交到衙役手裡?
不,應該有彆的法子。
死劫……執念……這厲鬼的執念如果是當地縣令的苛政,他們該怎麼做?難不成還要撤了縣令的官職不成?
就在這時,阿笨一陣驚呼,眼睛瞪大了,手指向遠方。
“那裡,那裡……”
貞娘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目瞪口呆。
薑遺光從路口慢慢走來,麵無表情。
他的手上,抓著兩個人的手腕,拖在地麵。
赫然是陳五和宋川淮,一左一右拖行,身後劃出兩道長長的血痕。
怎,怎麼會……他們三人都敵不過嗎?
薑遺光歪了歪頭,看她:“貞娘,勞煩把黎兄叫醒。”
直到這個時候,他依舊很客氣。
貞娘哆嗦著嘴唇,連忙照他說的做,去推醒黎恪。可惜陳五下手太重,她方才又把人掐了半天,怎麼叫都不醒。
薑遺光拉著兩人的手在地麵拖行,經過貞娘時,自上而下地看著她,忽然間歎了口氣:“貞娘,我也是沒有辦法。”
他這副模樣,和剛才陳五說的話何其相似?連口吻都一模一樣。
貞娘猛地仰頭看他,旋即苦笑。
“是,是啊,你也是沒有辦法……”
薑遺光走到了幾個衙役麵前。
那幾個衙役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伸手就想把人帶走。其中一個還抱怨道:“耽擱這麼久,小心到時縣令老爺怪罪下來,你們擔待不起。”
“還把人打暈了,是想叫我們扛回去?呃——”
那衙役不可置信地瞪著薑遺光,目眥欲裂,他喉嚨裡飆射出大量鮮血,緩緩倒下去。
薑遺光早就抽出了他腰間的刀,雪亮刀刃如閃電般穿過對方咽喉又拔出,閃身躲開。
血濺滿地。
閆大娘的教導在他心裡響起:“要殺人,手要快,血要少,你隻有一刀的機會,但凡要用第二刀,我都不好意思說你是我徒弟。”
“你……”貞娘幾乎失去了語言,呆愣著看著這一切。
薑遺光動作很快,另外兩個衙役還沒回過神,已被他用同樣的方式又解決一個。
他們臉上還帶著震驚之色,根本沒想到有人竟敢反抗。
剩下那個終於被倒下的兩具同僚屍體嚇醒,方才囂張氣焰消失殆儘,大叫一聲轉身就想跑。
薑遺光提刀從身後追上去,斜劈著狠狠砍在對方腿上。那人慘叫一聲,腿間血湧如注,跌倒在地。刀砍在了腿骨上不便拔出,薑遺光從袖中取出匕首,刺入對方背心。
那衙役撲騰兩下,不動了。
回去不能和閆大娘說了。薑遺光心想。
“你……你就不怕……”貞娘頭腦一片混亂,想說什麼,又不知該怎麼說,指著薑遺光發呆,臉上流露出驚懼和擔憂混雜的神情。
薑遺光從地上起來,轉身向貞娘走去。
他麵上其實和以往一樣,沒什麼表情,不是冷著臉,而是那種一切不在意的神情。哭也好笑也好,不到需要時不願表露。
他其實已經很累了,臉色格外蒼白,沾上了些血跡,看上去更虛弱。
但……還不能休息。
“把他給我。”薑遺光擦拭去臉上的血痕,指指尚在昏迷中的黎恪。
他想,他應該知道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