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二娘和丹朱不斷用力敲門窗,其他人跟著幫忙,搬了東西砸,拿刀劍去刺,薄薄的糊了層紙的木門窗紋絲不動,當真是刀槍不入。
“這下該怎麼辦?”甄二娘愁得捏捏眉心。
門窗上,黑影再度靠近薑遺光的影子,慢慢地貼上去,猙獰、張牙舞爪。而薑遺光卻一動不動,什麼也沒發現。
丹朱已經收了三個了,每收一個,過一會兒,黑影又再度出現。
“真是陰魂不散。”丹朱臉上也很不好看。
她收了太多鬼,到時入鏡渡劫很是不利。
張成誌問:“沒有其他法子了麼?他不能折在這裡。”
丹朱擰眉:“我也沒什麼辦法,找不到那厲鬼在何處。”她哼笑一聲,“還是個聰明的厲鬼,知道拉幫結派。”
張成誌抄起斧子往門上狠狠一砍,金石相擊聲響徹底摧毀了巷中寂靜,他也被狠狠反震回來,跌落在地,虎口一陣陣發麻地疼。
“鬼一定是在裡麵,所以我才沒法收。”丹朱已把鏡子收了回來,不願再收鬼,甚至後退了幾步。
“我已仁至義儘,你們不能讓我再送死。”
“那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在我們麵前。”甄二娘低喝道,“你不懂嗎?他可是被那位欽點過的人。他極有可能渡過十八重。”
若非如此,這些厲鬼又怎麼會糾纏他不放?
丹朱根本不懼甄二娘,同她吵起來:“他既那麼重要,為何一開始不多找些人?我已收了三個,還不夠嗎?再者說,被山海鏡選中的人根本就不會死。”
“在他入京以前,京城中可沒這麼多惡鬼。”
窗上投影,又一道新的鬼影浮現。
黯淡身影逐漸凝實,一點點清晰,伸長細骨伶仃的雙臂,往薑遺光脖子上伸去。
心頭怒火衝天,甄二娘反而冷靜了下來。
“要是他死在這兒,丹朱,你今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擁有山海鏡,的確諸鬼不侵,可不代表鬼不能困住人,若困個十天半個月,薑遺光不得餓死在裡麵?
輕描淡寫的口吻,卻叫一旁聽著的張成誌打了個寒顫。
丹朱同樣身體一僵。
她知道,甄二娘說到做到。
隻是,就這麼被逼迫收鬼,實在叫她心中不甘。
“擒賊當先擒王,就算把這些小鬼全都收了,他在裡麵照樣出不來。”丹朱沒好氣地再次把那小鬼收走,道,“要是他自己發現不了,我們誰都救不了他。”
甄二娘臉一沉:“我用不著你說。”
屋內,薑遺光站在桌前,無動於衷。
他聽不見外麵的聲音,甄二娘等人不可能拋下自己離開,丹朱也在,薑遺光料想自己應當是被鬼隔絕了起來,他們在外估計也聽不見自己的動靜。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這扇窗投射到外麵,更不知道,自己身後,有個一次又一次要接近它的鬼魂。
他甚至拉開了簡陋木桌前的椅子,坐了下來。
紙張正麵寫滿了字,薑遺光翻過背麵,鋪開紙,磨墨,提筆。
從自己寫下這個話本那天起,詭異就已經誕生了。
究竟是厲鬼從話本中托生,還是厲鬼借著他的手寫下這個故事?薑遺光不得而知。
他在回憶。
一手端著鏡,另一手在紙上寫下文字。
將離。
兩個字寫的歪歪扭扭,好似有人握著他的手不讓他動似的。
門外,甄二娘等人就見薑遺光坐下了。
坐下的影子後,原要伸出手扼住的黑影突然消失了。
與此同時,薑遺光掌心的小小銅鏡一熱。
薑遺光閉著眼回憶了一番,試圖把那個故事重新寫出來。可他不論怎麼回想,腦海裡關於那個故事的記憶都漸漸模糊。
白茸、將離、白司南。
額頭漸漸冒出冷汗。
他一開始無知無覺地寫下這個故事,而後要拿去書館賣。再之後,家中阿爺就出了事,變得古怪。
阿爺的異變,會和它有關嗎?
刑場上,代自己死去的阿爺的徒弟,他為什麼會突然發瘋?他的瘋和楊文治的瘋,會不會是因為同一個原因?
再往後,自己在柳平城外驛站裡看見的厲鬼、鄒知府家中的詭異、追著裴遠鴻的紅繡鞋……到底哪些和它有關?
紅繡鞋……黎恪也說自己收了一雙紅繡鞋。當時他以為紅繡鞋指的是鏡中阿笨,可如果是阿笨,那雙紅繡鞋為什麼要糾纏裴遠鴻?
裴遠鴻更古怪,他應當知道山海鏡可收惡鬼,為什麼,他要自己入鏡,以擺脫追逐的鬼魂,而不是讓自己收走?
謎團太多了,薑遺光坐在桌邊,腦海裡破天荒地有些雜亂。
如果……如果他一開始沒有寫出那個話本,是不是後麵的一切事情都不會發生?
在自己賣話本的那天,他帶的手帕,也是繡了芍藥花的。
柳生死去的巷子裡,發現了那塊手帕。也正是因為手帕,裴遠鴻找到了自己。
“你到底是什麼東西?”薑遺光注視著山海鏡。
既是問那個糾纏不放的厲鬼,亦是問這山海鏡。
也是問鏡中照出的那個人影。
“你到底是什麼?”薑遺光慢慢開口。
“你想殺死我,對麼?”
“讓我想想,你從我小時候,就要殺我了。”他不信什麼運道,也不認為周圍人的慘死是被自己克的。
但……多少和他有關。
如果他從小身邊就有邪祟,如果那些邪祟不斷去害死親近他的人,才釀成了他現在的名聲。
那個東西,為什麼不害自己?
薑遺光真真切切地疑惑地問:“你為什麼不殺我?”
“是因為殺不了麼?”
他在紙上繼續寫,這回,他克製不住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寫完自己名字後,筆尖自然地舞動,寫下一個“死”字。
薑遺光,死。
“你既然這麼恨我,想要我死,為什麼之前不殺了我?到底是為什麼,你殺不了我?”薑遺光問。
“你想辦法讓我被排擠,讓我被世人所懼,想讓那些人殺了我,可你卻沒有親自動手,為什麼?”
“你大可以讓我像夫子一樣,或者像我父親那樣,出意外死了。可你卻沒有。”
薑遺光又寫出幾個名字。
宋鈺,薑懷堯——他父母的大名。
薑懷堯也是入鏡人,厲鬼不侵,卻在看雜耍時被飛刀穿過了喉嚨。
厲鬼不能直接傷他,但如果在那一瞬附在雜耍人身上,未必不可行。
南含章——南夫子大名。
趙柯,那個邀他去家中玩後來溺死在缸中的夥伴。
……
不,不止這些。
書中寫到的,鄰家給他送點心的老太太、偶爾接濟他的鄰家婦人、看不過去替他買了身衣裳的父親生前好友……
還有,楊文治。
一個又一個,加在一起,共十七人。
“我是第十八個。”燭光下,薑遺光輕聲說。
原來如此。
不是不想殺,是留到了第十八個。
十八,這個數總是叫人想到十八層地獄,也讓人聯想到,渡過山海鏡中十八層死劫,就能長生不老的傳聞。
筆尖滲出墨,滴在紙麵上暈開,恰恰好將他的名字糊住。
“似我們還好,有山海鏡護身,厲鬼想要以幻術騙人,總該離得近些,那就是我們的機會。”
黎恪都囑咐在心頭響起。
薑遺光照過自己的臉,也照過屋內每一寸,都沒有。
厲鬼會在何處?
黎恪又說過:“那有形之鬼還好些,大多死後生了執念,拘束在原地不得離開。還有些鬼將執念寄托在某些事物上,我上回所說的紅繡鞋就是如此。這些惡鬼,即便常人見不到,卻總要尋個什麼東西托生在上頭,以停留在陽間。這種鬼總是好處置些。”
“但我聽聞,世上還有一種鬼,無形無質,看不見摸不著,可能有也可能沒有,你不知那是什麼,從何而來,又要做什麼,琢磨不透。”
“即便用山海鏡去照,可也是照著一陣風,一團霧……”黎恪還歎了口氣,“好在,這種厲鬼不過存在於傳聞中,未必真的有。”
“我想過很多回,要是碰上這種,該怎麼做?”黎恪搖搖頭,“我也想不出。”
一直糾纏著他的,會是黎恪所說的厲鬼麼?
天,快亮了。
一聲嘹亮雞鳴,響徹雲霄。
打更人報了最後一句時,收鑼回家。
淺淡天光,從薄薄窗戶中透進,甄二娘在天亮前就叫了些兵來,把四周都圍了,聲稱有反賊逃到附近,家家戶戶住著的百姓們全都先扣在大牢裡,暫時關著養著。
油燈自然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