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恪也發覺了薑遺光話語中的漏洞,道:“確如九公子所說。”
“善多隻說,紅月變為正常新月,但並沒有提過,紅月會如正常的夜間月一般晝伏夜出。”
黎恪更有一層擔憂。
薑遺光所說的那句,太陽將死,紅月照耀大地,又是何意?
太陽將死……世間再無日光。隻有這一輪血月,會叫人瘋傻的血月……
隻叫他想想,都覺得不寒而栗。
黎三娘也沉默下來,扶著蘭姑。
蘭姑一句話不說,還在平複心神,她仍然很想進入紅月底下照著,咬死了唇讓自己僵在原地,不去看,不去觸碰。漸漸的,那股沒來的衝動慢慢舒緩下來。
黎三娘忽然問:“善多,蘭姑,你二人方才可有感覺到什麼?”
薑遺光搖搖頭。
他隻覺得腦袋刺痛,而後就失去了意識,並不清楚期間發生了什麼。
蘭姑張張口,勉強苦笑道:“我也不知怎麼回事,一心想進去,抓心撓肝地想。”
她用了一個令人害怕的形容:“你們應當聽過,前朝時濫用的五石散,人若服用,必定上癮,不能斷藥,一旦斷了,便日思夜想,癮上來時,讓他殺了自己爹娘也不會手軟。”
蘭姑輕輕歎口氣:“我剛才就是這般。”甚至……在清醒的一瞬間還動了殺心。
黎三娘沒在意,隻靜靜思索。
紅月下,月光如柔紅色赤練,披蓋萬物。掛在外的燈籠亦由白轉紅,暖黃的光透出來,也變成了森森冷冷的紅。
薑遺光忽然接話:“赤月王在家鄉治好紅月病,用的方子裡就有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這幾味藥。”
這些藥合在一塊兒,就叫五石散,又稱五色散。據說服之能通體發熱,叫人飄飄欲仙。
九公子當即色變:“他們竟敢用五石散?”他恨恨地走兩步,似乎想明白了什麼。
如果薑遺光所說為真……怪不得,怪不得陛下容不下這群人了。
隻靠打劫富商斂財,陛下尚能容忍。打著上天親子自封為王,已是在陛下臥榻之側酣睡。
再加上一個前朝濫用的五石散呢?
陛下不會容忍!
九公子來回走幾步,忽地很快扭頭道:“諸位收拾行囊,找找鬥笠、傘等事物,我們先行離開。”
黎恪一怔:“那些被關在底下的船夫呢?”
九公子神色漠然:“放出來吧,叫他們自己小心。一旦沾上,便丟到河裡去。”
薑遺光沒有說話,隻沉默地看著外麵依舊仰頭望月的人。
一個又一個,神色癡迷,齊齊仰著頭。
不注意看,很像一群群被吊在半空中的人。
一切都是紅的,江水麵上是紅的,船身是紅的,這些人,從頭到腳,也都是紅的。
眼裡落上了紅,頭發上染了紅,露在外的臉上沾著紅。好像被潑了一層稀淡的血水。
他一直看著,什麼話也不說,不知在想什麼。
黎恪疑心他對九公子的話反感,拉了拉他:“走吧。”
他不是不想救那群人的命,可一次又一次的經曆,讓他知道,他也不過隻能勉強救下自己罷了。
菩薩過河尚且難自保,他又如何去救其他人?
薑遺光跟著他走了,在一間間照不進月光的房裡搜,最後在庫房找到了不少鬥笠,傘卻實在沒有了。
從窗簾、被褥上裁了布,中間剪了洞,套進去,做成個冪籬樣子,一人一頂戴上,又去尋那群船夫被關押的地方。
他們都被關在甲板下一層,從一樓大堂樓梯往下走,愈發黑暗。
熱烘烘臭氣襲來,幾人都捂了口鼻,薑遺光走在第一個,慢慢走進去,火折子吹亮。
他沒有聽到任何人的呼吸。
因是被捉來的,這些人橫七豎八隨意扔在這兒,身上穿了好些的料子也被扒走了,不少人甚至是光著的。
黎三娘和蘭姑走在最後,還沒見著。
薑遺光蹲下去,摸上一個人脖間。
觸手冰冷,生機不再。
薑遺光同樣有些冰冷的聲音在暗室中響起:“死了。”
“死了?怎麼會?”九公子不信邪,邁步過來,隨意翻過幾個人一探,心口已沒了跳動,鼻間也沒了呼氣,果然是死了。
就是不知怎麼死的。
這群水匪……不,應當不是赤月教所為,這群人身上沒有傷口,臉色也平和,不像是被殺死的。
是因為什麼詭異麼?
他臉色依舊很不好看:“既然死了,我們就儘快離開,以免出事。”
無人有異議,剛才怎麼來的,現在又怎麼往回去,剛踏出去,一道破空聲便傳來。蘭姑躲閃不及,還是黎三娘拉了她往身邊一躲,又飛身一腳把那人從樓道上踹下去。
踢下去的一刹,跟在後麵的黎恪等人默契閃身躲開,任由那人滾下去,躺在一地死屍中。
“是水匪。”蘭姑驚道,“他們怎麼變成這樣了?”
那水匪已完全不像個人,烏糟糟長頭發披散,淩亂不堪,瘦得可怕,皮肉都凹了下去,骨節詭異地凸起,落在一地柔軟冰冷的屍體上時,還要仰頭喃喃說話。
“月亮……月亮……”
乾澀沙啞的聲音,在暗室回蕩。
“月亮!!”他忽地高叫起來。
九公子定睛看去,就著一點點光仔細打量,厭惡道:“不會錯,他就是畢宿。”
他變成這樣,誰知其他人會不會?
大堂內依舊寂靜無聲。
亮得過分的月光照進來,幾人都小心地避開,看向外麵甲板。
寂靜得可怕,沒有一點聲響。
但這片寂靜,隻叫人覺得惶惶不安。越是靜,越可怕。
“各自小心些,彆被傷到。”九公子低聲說。
話音未落,聲音便滯了滯。
他們麵前,薄紙糊的窗上,砰一聲,猛地砸落下一道血手印。
血掌印下,連著人的肘。
緊接著,一聲又一聲砰砰響,一道又一道血手印,不斷砸在薄薄紙窗麵。很快,就將原本一大片空白的窗紙染成一卷紅梅圖。
無法想象,外頭到底有多少這東西。
蘭姑臉色白了白,急切一握黎三娘的手:“小妹體弱,還望三娘等會兒能救我。三娘大恩大德,小妹沒齒難忘。”
黎三娘隻低聲道:“放心,你既和我們全須全尾地出來,我也保管叫你不掉一根頭發地回去。”
九公子和黎恪亦道不會拋下他。
唯獨薑遺光沒出聲。
他向來不怎麼說話,大夥兒都習慣了。蘭姑心裡好受些,至少薑遺光能毫不猶豫衝出來救她,可見實在是個麵冷心熱的人。
砰砰砰。
砰砰……
拍打聲不斷,一隻隻血手,不斷拍門、拍窗,好似絕望之人的申冤。
“諸位,各自小心。我方才看過,這艘大船邊上還有不少小船,足夠五人乘坐,挑右邊最近的……”
九公子定了個簡單的策略,等會兒他們所有人都跳到船上去,砍斷繩索後直接開走,再去尋他們原來在的大船,總得把山海鏡拿回來。
那群東西不知會不會遊水,他們隻需劃得快些,想必也能擺脫。
這時節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了,那些東西和他們隻有一門之隔,很快就要進來。黎三娘和黎恪都答應下來,薑遺光沒說話,大家都當他默認。
“走吧!”
九公子帶著大夥兒往最邊上一道門跑去,大步跑得衣袍翻飛,用力踢開門就衝了出去,可當他衝出去的那一瞬間,就愣在了原地。
甲板上和他們想象的情景不一樣。
竟是空無一人的。
門板還在被敲響。
一道道血手印按在上麵,可是……沒有人。不管怎麼看,都沒有人。
他們想象的一群血淋淋的屍體拍窗的情形根本就沒有出現。
這反而更叫幾人毛骨悚然起來。若是直白的一群死屍擺在眼前,還有跡可尋。可……根本看不見的東西,他們又該怎麼防?
“快跑!彆愣著。”九公子呆了一瞬就立刻繼續跑,薑遺光步伐不停,隔著袖子拽著黎恪和蘭姑,硬生生把他們拖到了船邊。
他速度太快了,九公子反而慢了一截,三人到達船邊後,挑了一艘最近的船。薑遺光把蘭姑推給錯後一步的黎三娘,抓著黎恪的肩,腿微微下蹲,如一隻獵豹捕食前一般,猛地跳了出去。
他很輕,黎恪也不胖,穩穩當當落在小船上,小船晃蕩兩下,好懸沒翻。薑遺光又一拉差點站不穩的黎恪,把他拉到一旁。很快,黎三娘帶著蘭姑也跳了下來。
“九公子!快!”
他們動作都很快,一上船立馬讓開位供後來人落腳。黎三娘仰頭招呼九公子。
九公子站在小船邊緣,鬥笠邊垂下的布料遮住了臉,叫大家看不清他的神色。
隻能看出來,他不知怎麼的,站在船邊一動不動。
“九公子?”黎三娘的聲音大了些。
黎恪也跟著一道喊。
九公子依舊一動不動。
他本就穿著一身紅袍,雙手垂下,站在那兒,柔紅色的風吹來,將他的袖袍吹起,整個人猶如一道紅色的鬼魅。
“糟糕!”反而是九公子出事了。
黎三娘當機立斷:“善多,他們倆就交給你了,我去把他帶回來。”說罷,她從腰間摸出一把薄如蟬翼的軟劍,手腕一抖,那銀亮的軟劍便繃直了,銀光一閃而過,黎三娘斬斷了小船和大船間牽連的粗麻繩。
緊接著,她便俯身借力,用力一蹬,像一支離弦的箭衝出去,落在九公子身邊。
黎恪和薑遺光隔著袖子,一人一邊搖船槳,將小船搖遠了些,卻又不至於叫他們跳不過來。
兩道身影站在了一起,黎三娘直接就要扛了九公子走,一碰卻覺得不對勁。
九公子怎麼會僵硬得跟塊木頭似的?
她心裡懷疑,輕輕拉開九公子的鬥笠一角,旋即大驚,一把掀翻了對方的鬥笠。
紅袍鬥笠下,哪裡是九公子的臉?
赫然是一抔花根莖虯結纏在一塊兒的泥土,蚯蚓、蛆蟲簌簌往下落,上頭種了一棵鮮紅的花。這根本就不是一個人。
摘掉鬥笠的一瞬間,那朵花迅速枯萎下去。堆積在一起的泥土也瞬間散下,稀裡嘩啦掉了一地。
離三娘這才看清,雖然同樣是紅袍,可這人身上穿的紅袍樣式粗陋簡單,沒有任何暗紋,就好像是……好像是……一層紅紙做的。
隔著老遠,小船上的三人也看清了。
黎恪不由得驚呼:“那又是什麼?怎麼會出現這種東西?”他想起了自己家中古怪又詭異的花兒。
可是……那東西不是已經被他和薑遺光捎走了嗎?他們連死劫都已經度過了,怎麼又會再次出現?
“善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薑遺光側頭看他一眼:“我在房間裡講了兩個故事。”
“兩個?你還講了什麼?”黎恪揉揉額頭,隻覺有些疲累。
“講了一個名叫《將離》的故事。”薑遺光語氣平淡地說,“將離原先在京中,現在,它果然追著我來了。”
“它殺不了我,所以就一直害我身邊的人……”薑遺光喃喃自語。
原來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