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遺光過去詢問,不出意外地沒有得到答複。
經過這條街的人太多了,麵具也多,他們哪裡記得到其中一個帶著火燒似的麵具的人?
薑遺光便跟著遊老爺路線撒下的彩紙帶往前走。
他再次看見了那條大黑狗。
大黑狗原先關在騾車上的籠子裡,這會兒卻不知為什麼單獨趴在路邊,口枷沒了,原來幾位賣藝的人也不見了,路邊還殘留著一些胸口碎大石留下的碎石塊。
大黑狗看見他,汪嗚一聲,幾步到他跟前,跪坐在地,甩著尾巴看他,又站起來走到騾子都被牽走了的空板車邊,來回幾次,眼裡帶了哀求意味。
像人,又不像人。
像狗,又不完全像狗。
“那幾個賣藝的人不見了?”薑遺光看著蹭到自己跟前的大黑狗,問。
這條狗實在高大,四條腿直立站著也足夠到他腿間,要是人立起來,恐怕比他還高小半個頭。
大狗汪汪嗚嗚叫起來,點點頭,目光無辜,這會兒好像又是一條真正的狗,它輕輕咬住薑遺光褲腿往前拽了拽,示意他跟過來。
“你想讓我幫你找他們?”薑遺光問。
大黑狗興奮叫兩聲,連連點頭,搖著尾巴環繞薑遺光轉了好幾圈。
“我幫你找人可以,你也要幫我找人。”
大黑狗汪汪叫兩聲,那張生動的狗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
它再次跪坐下去,用腦袋去蹭薑遺光的小腿,不斷乞求,喉嚨裡也發出低低的可憐的嗚咽聲。
薑遺光沒有碰它,也沒有一口答應,而是繼續往下說。
“我來的路上看見衙役發現了一具死屍,像是被什麼野獸咬死的,衙役現在查的緊。”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大黑狗一愣,隨即尾巴搖得更歡快,好似沒聽明白似的,騰地站起來以嘴拽人,沒拽動。
“你說,他們要是看見這樣一條大狗,會不會覺得找到了凶手?”薑遺光輕聲問道,“尤其是這條狗嘴邊還留著血跡沒有擦乾淨。”
大黑狗頓住了。
它的目光一瞬間變得凶狠,喉嚨裡發出警告意味的低吼,不自覺往後退幾步,前爪蹭地後腿壓低,隨時都有可能衝上來。
薑遺光盯著它,問道:“你到底是狗,還是人?”
大黑狗看上去更凶了。
尖尖犬齒從唇邊露出,目光低冷陰狠,望向薑遺光的目光也從乞求變成了對獵物的打量,好似在衡量從哪兒咬下去最方便。
薑遺光道:“難道不是你先拉著我的麼?你還記得我在你們耍飛刀時替你們解了圍,所以才攔下我,想叫我帶你去找人,不是麼?”
“作為交換,你帶我去找這個人。”他身上還帶著黎恪換給他的麵具,遞過去放在狗鼻子下,讓它聞了聞。
“你幫我找到這個人,我幫你找到你要找的人,很公平。”
大黑狗明顯猶豫了,它很心急,可眼前這人看著不好惹,其他人就更彆說了,他們不會聽一條狗的話,要是自己找上門去,很有可能就是被剝了皮賣去狗肉店被吃掉。
它才不想被吃!
可隻靠它自己,根本沒法把雜耍班子裡的人救出來。
況且……大黑狗心裡很明白,那個男人就是自己咬死的,要是衙役真查起來,它估計跑不掉。
大黑狗環著薑遺光又轉了一圈,汪嗚一聲,點點頭。
薑遺光道:“成交。”
大黑再次嗅了嗅那麵具的味道,一路沿著路麵嗅嗅聞聞,時常要遲疑好一會兒才往前走。
薑遺光不疾不徐跟在它身後,並不著急催。
原先就覺得這狗有些古怪,現在一試探,果然是真的。
大黑沿著遊神的路線行了兩條街後,開始往岔路走。
岔路裡燈少些,人也少,麵具上的氣味更濃。
薑遺光一手扣著鏡子,另一手攥緊了刀,刀背緊貼著腕,一旦這條狗要害他,他隨時可以割了它的喉嚨。
大黑帶著薑遺光越走越偏,人煙逐漸稀少,終於,穿過一條本就逐漸低矮的街尾後,來到了類似城郊的地方。
“你不會騙我吧?他真的來這兒了?”
四周俱是黑黢黢草木,張牙舞爪如鬼影,隻有幾間低矮破房屋在樹叢中探出隱隱一角。
大黑汪嗚一聲,點點頭。
它的眼睛有些像狼,在黑夜裡散發出點點熒熒綠光。
薑遺光叫起來:“黎慎之?”
“黎慎之?九公子?”
寂靜月下,他的聲音傳出很遠。
無人應答。
大黑繼續努力去聞,試探著往前又走了幾步,終於,再也聞不到了。
它也覺得奇怪,為什麼那個人的味道在這裡就消失了?
就著黯淡月光,薑遺光蹲下去摸了摸。
地麵泥土乾硬,看不出摸不到腳印。
周圍無人,那幾間房看著也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不遠處,風撫過長長草葉。
點點熒綠光自草叢中飛舞,飄飄忽忽,極是好看。
“螢火蟲?”薑遺光輕咦一聲。
他察覺到,有一處地方螢火蟲格外多,源源不斷從那兒飛出。還有幾隻螢火蟲飄飄悠悠,飛到了大黑狗腦袋上,遠遠看上去,好像它有了四隻眼睛似的。
“黎慎之?你在這兒嗎?”薑遺光提高了聲音,撥開草叢。
那一瞬間,近乎鋪天蓋地的螢火蟲向他飛來,滿天綠色熒光飛舞。
薑遺光急急後退,揮開那些螢火蟲。
他更覺奇怪。
草叢裡的是什麼?
再度上前,撥開一看,薑遺光不禁怔住了。
裡麵放著一座神像。
一座極大的、樣貌很端正、看上去像是正常書生模樣的塑像,眼睛微微睜開,各處刷了彩色的漆,身上一應裝飾俱全。它的頭還在發光,隻是,那些光都是熒綠色的。
兩個眼睛開孔處,螢火蟲從裡頭源源不斷飛出來。
飛出的螢火蟲越多,那顆含笑的腦袋越黯淡下去。
不出意料,這應當是遊神隊伍中的塑像。
為什麼會在這兒?
薑遺光不欲多管,收回撥開草叢的手,繼續四處尋摸,高聲叫起來。
“黎慎之?”
“黎恪?”
“黎兄,你在這兒嗎?”
憑直覺,他認為那條狗沒有騙自己。
但為什麼黎恪不見了?
他明明也帶了鏡子,不該被蠱惑的。
荒郊野外,有什麼可以藏人的地方?
還是說,他和蘭姑一樣,被蠱惑著走向了某條不歸處?
等等,藏人?
薑遺光立刻返回去,撥開草叢。
那座高大的豎起來幾乎有三層樓高的神像還在原地。
這麼高大的神像,總不可能是實心的。
薑遺光敲了敲它的肚腹。
“篤篤篤。”
三聲空響,裡麵似乎還有什麼東西。
薑遺光繞到神像一邊,抓著他垂下的手臂一側,用力抬起。
這座平躺在草地上的神像被他慢慢掀起、翻動。
他聽到了空木頭像裡麵傳來的聲音,咚一聲,有什麼東西墜下去了。
聽感覺,像是個人。
人在裡麵就好辦。
薑遺光抽了刀,摸索出個空位,徑直紮進去,感覺自己紮進了空殼中。
原先薑遺光翻動神像時,大黑狗就避開了,轉過去當沒看見。現在見他居然要拆了神像,大黑狗惡狠狠叫一聲,一躍飛撲過去。
薑遺光避開,以免它咬著自己,問:“你攔著我做什麼?我要找的人就在裡麵。”
“汪汪汪汪!!”大黑狗拚命狂叫,左衝右突,不斷狂吠著不讓他接近。
“讓開,我要找的人就在裡麵,否則,彆逼我先殺了你。”薑遺光平靜地說。
大黑狗再次輕易地被他激怒,叫得更響,卻死活不讓他靠近。
不論神像是被誰丟的,可以丟棄,但決不能輕易毀掉。這簡直就是褻瀆!
薑遺光盯著它,緩緩走近。
“我知道,你是人不是狗。”薑遺光說,“我在乘遊船來閩省時,有一個姑娘給我講過故事。”
“有些賣藝的老人,會買來小孩子,先剝了他們的皮,再給他們穿上狗皮,縫合好,慢慢讓狗皮長在身上。等活下來了,再教他們當狗,學狗叫,長大以後,就可以讓它去賣藝。”
“這樣的狗很聰明,又有狗的忠誠凶猛,隻是都活不長,也不會說人話。”薑遺光說,“我想,你就是這樣的人,對吧?”
大黑狗仍舊惡狠狠地瞪著他,整條狗都在發抖。
“看在你是人的份上,讓開。”薑遺光道,“我好不容易決心做個正常人。”
他知道自己不像個正常人,常人不會像他一樣無知無覺。
大黑狗又是汪汪嗚嗚叫,又害怕又憤怒,死死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