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恪多看了那人好幾眼。
他確定自己沒有見過這樣古怪的人,可那種熟悉的感覺卻一直縈繞心頭,久久不散。
他心知自己並非君子,從入鏡來,死在他手上的人不少。他曾想過保全所有人,可最終他發現,能保全自己就已是艱難萬分,他不可能次次護住所有人,更何況,有時死劫刻意製造衝突,讓他們自相殘殺。
所以,他隻要能護住他想護住的人就好。
就如這次,他如果輸,會連帶著九公子一起被處死。
他不能輸,所以,隻能對不起眼前這人了。
但為什麼,他在下定決心時,會覺得不忍?
黎恪沒見過蘭姑,他們不知道蘭姑的狀況,自然也不會聯想到薑遺光那邊去。
薑遺光沒有說話。
但他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象城主威脅道:“好好賭,要是輸了的話,她也跟你一塊死。”
幾個人寵押著蘭姑,蘭姑原本咬著牙不肯出聲,結果那幾個人寵用力一掐,她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痛呼。
這聲痛呼沒有逃過黎恪的耳朵,黎恪猛地扭頭看去,對上被兩個人扣著的狸花貓的眼睛。
不……為什麼這隻狸花貓也如此眼熟?
它為什麼會發出蘭姑的聲音?
它看起來不完全像貓,至少,它伏在地時,更多給人以女子溫婉之感。
貓……蘭姑……披著狗皮的人。
黎恪怔在原地,心裡冒出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還沒等他心裡那個念頭萌芽,蘭姑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蘭姑?”
狸花貓一震,扭頭看去。
這片空場地很大、很大,飛禽走獸俱在竊竊私語,他們的聲音並不響,可在熟悉的人耳中,清晰可辨。
狸花貓扭過頭,對上了不遠處黎三娘震驚的臉。
和黎三娘一樣,蘭姑亦僵在原地。
黎三娘……她的腿沒了,靠在剛好足夠把她裝進去的籠子裡,籠子下裝了一塊帶輪的木板。在她身後,一個年輕男人推著她。
黎恪同樣順著狸花貓扭頭的方向,看到了三娘。
被押在羽蟲國席邊的九公子也跟著看見了黎三娘,他的目光在那隻狸花貓和三娘、以及推著三娘的年輕男人身上打轉,很快就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一瞬間,氣血攻心,嘴唇止不住顫抖。
氣憤?惱怒?心酸?或許都有,到了極致,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他死死地盯著隻剩上半身的黎三娘,和被人寵押住的那隻……不,那個披著貓皮的女子。
他覺得惡心極了,惡心到他幾乎要吐出來。但他什麼也沒做,甚至失去了動彈的能力,隻是直直地盯著那幾個人看。
黎恪喉頭聳動,重新看向狸花貓。
“蘭姑?”
狸花貓微一閉目,睜開,點點頭。
蘭姑像那隻大黑狗一樣套上了貓的皮毛,那善多呢?他變成了狼,反過來……
黎恪猛地扭過頭。
力道之大,他幾乎聽到了自己脖頸發出的骨頭扭動的脆響,他卻什麼也顧不上,直愣愣地看著那個模樣古怪詭異、生了一雙綠色狹長眼睛的人。
黎恪終於明白為什麼覺得他熟悉了。
這樣平靜的、好似世間一切都和自己無關的眼神,他隻在一個人身上看見過。
他似乎聽到腦海中轟然響起的巨震,張張口,卻喉頭發乾到什麼也說不出。
他隻覺自己腦中一團亂麻,和九公子一樣,油然而生一股幾欲嘔吐的惡心感。他想明白發生了什麼,恨不得把在場所有的禽獸……所有的,一個不剩,全都殺了,全部!一個都彆放過!
他從未有過這樣惡心又無力的挫敗感,可他又清楚地明白,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善多?”黎恪緩緩向那人靠近,他終於問出了口。
嗓音啞得不成樣子,他估計不知道,自己臉色白得可怕,和鬼沒什麼區彆,目光又有多麼悲愴。
“善多,是你嗎?”
薑遺光點點頭:“是我。”
他環視過一圈,眼尖地發現了九公子、黎三娘、淩燭,和其他幾個一看就和普通人寵不太一樣的入鏡人——果然,大多數入鏡人都想辦法來到了第一城。
隻是,毛蟲國的王在哪兒?為什麼它不出來?
五人彼此間眼神交彙很快,在其他人和牲畜眼中甚至不大能發現他們隱晦的交流。唯有幾個入鏡人察覺了他們平靜麵容下的暗流湧動。
推著黎三娘的淩燭,手緊了緊。
他知道薑遺光的小名,也聽見了黎恪那聲不大的問候,他望著台上那個變得奇詭古怪卻依舊平靜無波的人,一陣心酸。
這是薑遺光?
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們耽誤的時間並不久,兩方牲畜卻都不耐煩起來。
“你們還等什麼?還不開始?”象城主催促。
孔雀王輕一點頭,它手下最得用的錦雞同樣出聲:“彆耽誤了,傻站著乾什麼?”
黎恪這才緩緩來到薑遺光對麵坐下。
二人對視。
黎恪連眼神都是蒼白的,他陷入了天人交戰。
現在,一個更大的問題橫亙在二人身前。
若他輸了,他和九公子都會被處死。
若善多輸了,他和蘭姑……也一樣會死。
怎麼辦?
該怎麼辦?
薑遺光的目光依舊是平靜的,他不會痛,不會害怕,不會難過,不會緊張,即便其他四人都痛到心肝俱碎仿佛心痛到了骨髓裡,他也依舊和以往那般,沉靜如淵,目光不悲不喜。
黎恪卻幾乎要被逼瘋了。
他該怎麼做?
他也想活下去,他不想死,他想保住薑遺光。可現在,他不得不在兩人的性命中做出抉擇。
不止他倆,他想護住的九公子和蘭姑也在其中,這段時日下來,黎恪早就把他們當做內心好友,可現在,他隻能選擇一方。
姬鉞和蘭姑又哪裡會不明白,作為局外人的黎三娘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誰不想活?進了這山海鏡以後,他們每一個人都掙紮著想要活下來,為了活下來,他們什麼都能做,在鏡中互相背叛的好友還少嗎?
隻是,他們在鏡外相處其樂融融時,是真的曾把對方當做此生好友的。他們也想過,若是在鏡中起了衝突,隻能活一個時,該怎麼辦,還曾特地談過這個問題。
那時,他們都沉默了。
而後,以九公子為首,道:“在死劫中,若是走投無路了,那便各憑本事,誰也不必相讓。”
“不論在鏡中如何,鏡外……大家還是朋友。”
九公子那晚的話,依舊縈繞在幾人心頭。黎恪看著薑遺光,手中拿起骰盅,輕輕推到大桌中間,輕聲問:“你還記得我們曾經關於死劫的談話嗎?”
薑遺光點點頭。
黎恪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不斷顫抖,他注視著薑遺光,目光哀傷。
“我是……真心把你當義弟,我想要你能活下來……”
“但是,我也想活。”
“就像那天晚上說的那樣,善多,我們各憑本事吧……”
薑遺光沉默半晌,點點頭。
賭局安排三局兩勝,先賭一局骰子,再玩兩局牌九,賭術發展得很快,現在已經有不少人寵和牲畜會了些簡單玩牌的方法。
第一局拆分為三輪,賭大小。因為象城主說過薑遺光手斷了難以擲骰子,其他人代勞恐怕不行,所以把規則換了換。
第一輪還是賭大小,由對方決定賭大賭小,再讓他們二人擲出,誰擲的數最接近則誰贏,若是擲到一樣的,就是平局,再來一局,直到分出勝負為止。
薑遺光伸出兩隻綿軟的、繃帶紮紮實實綁緊的手,他的手指不好發力,隻能用兩手手掌合力夾起那個骰盅,舉在半空中。
黎恪才發現他手臂的異常:“你的手怎麼了?”
薑遺光道:“斷了。”
黎恪:“我當然能看出來斷了,為什麼會斷?是誰乾的?”
薑遺光搖搖頭:“不重要了。”
黎恪回過神來,暗自懊惱。
除了這些畜生還能有誰?他就算問了也白問,畢竟……他也沒法報仇。
黎恪同樣拿起了骰盅。
毛蟲國國王的弟弟說:“我們這邊賭大,你搖得越大越好。”
羽蟲國國王立刻說:“那我們也賭大,越大越好。”它再度明晃晃威脅黎恪,“要是輸了,你們兩個都彆想活著。”
黎恪卻不再搭理它,全身心放在了手裡骰盅上,微微闔眼。
手臂帶動手肘,不斷輕晃,細細去聽。
那頭,薑遺光兩手臂同樣僵硬地夾著骰盅晃動,身為小狼時,他的前腿骨關節被啄斷了,換上人皮後,那些人給他在關節處打上了木釘子,又纏上好幾圈布,裹得兩條手臂無法打彎。
兩人都聽出來了,裡麵有三顆八麵骰,三枚六麵骰,還有一枚十二麵骰子。
嘩啦啦……骰盅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