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遺光微頓,側頭看向黎三娘:“你覺得我是誰?”
他解釋道:“我沒有被調換,你們已經從幻境覺中出來了,這裡的一切都是真的。”
黎三娘一點點靠近薑遺光,目光直勾勾地笑,溫柔地說道:“我要問你的不是這個,我知道你是真的。就因為你是真正的薑遺光,我才想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最後幾個字說的又快又輕。
薑遺光身上的異常實在太過明顯,即便黎恪時常提點,也無法掩飾他與尋常人相比時那股格格不入的怪異感。平日黎三娘並不在意,她見過冷情之人,生來心如堅石,不為情所動,隻以為薑遺光也是如此。
這回在死劫中,她才真正明白了薑遺光的古怪為何。
和冷情之人不同,他竟是完完全全無情也無心,世界上哪有這樣的人?
“我一直想問,為什麼隻有你是狼?為什麼隻有你碰到了榕樹?”
“三娘!”黎恪叫她,卻被後者一個冷冷的眼神瞥去。
不過一個眼神,黎恪便僵在原地,隻覺得自己仿佛被某種凶獸盯上。
他忘了自己要說什麼,聲音又弱下來:“三娘,你又何必為難他?你明知這不是他的錯。”
“我不為難他,接下來就該是我們被為難了。”黎三娘步步緊逼,“不是他的錯又如何?世上還有一句話叫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因他而生的事那麼多,我為何不能為難他?”
“你對這場死劫到底了解多少?為什麼隻有你不會被幻覺迷惑?”
那張平日總是帶著爽朗笑意的豔麗麵龐微微扭曲。
她陷入了瘋狂中,薑遺光卻仍舊半蹲在地麵塗塗抹抹,平靜如初:“因為我沒有心,一切在我看來,都是假的,你可滿意了?”
他繼續抹去畫上榕樹的身影。
他原先以為是畫卷和這棵榕樹相互角力下旗鼓相當,產生製衡,才叫那畸形的五國能延續下去。
所以,當他們從畫卷出來後,畫卷被破壞,製衡打破,榕樹不受壓製,才會讓他們陷入幻覺。
可薑遺光在榕樹吊著的那些人皮中發現了些熟悉的麵容——他似乎在十五城中見過那些人。這讓他生出了懷疑。
究竟是因為榕樹中吊著的那些人死後才能被畫入畫中,還是因為畫中的人死後,皮囊被掛在了樹上?
亦或者這個問題就像他之前畫的樹下人一樣,分不清先後?
榕樹薄薄的傘蓋被小心地一點點擦去,變得光禿禿。
薑遺光的動作很小心,稍有不慎,那棵樹龐大的樹枝就會一股腦砸下,即便隻有一根樹枝,也足夠把他們在場所有人都砸死。
“你為什麼不看我?你在想什麼?”黎三娘語氣古怪得可怕。
第十一重劫,她要比彆人苦太多,以至於陷入了這半瘋之態。
薑遺光頭都沒有抬:“你們不信也無所謂,等離開這幻境後,我們就分道走吧。”
“不必,善多,何至於此?”黎恪兩廂為難,想要勸他,他心知不是薑遺光的錯,可黎三娘的遷怒並非師出無名。
即便是他也忍不住心頭升起的幾分憎惡。
“幻覺歸幻覺,三娘不過一時失態,出鏡後,大家還能一起走,還是好友……”
“不必了。”薑遺光直白道,“我隻想活下去,從你們想要殺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不會和你們同行。”
榕樹被毀去所有樹冠,樹乾一點點擦除。
黎三娘眼神漸漸冰冷。
受他恩惠的蘭姑目光空空,遊離在所有人之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曾替他紮上端午彩線的九公子亦眼含惡念,無法掩蓋。
其餘不算熟的入鏡人皆有些忌憚,卻不敢靠近,因薑遺光身邊那些城池剛被畫上,他們如果貿然過來,又要把畫踩壞。
而畫卷被踩壞的後果……他們不能想象。
淩燭說道:“善多,你確定把榕樹毀掉就可以嗎?”
“榕樹讓我們陷入幻覺,等榕樹沒了,我們又該掉入這幅畫中,到那時,我們該如何自處?”淩燭話中同樣帶刺,夾槍帶棒,“現在你和我們一樣,外頭罩著的也是人皮,你也會被針對。”
“那就把畫再毀掉一次。”薑遺光道,“不論是樹還是畫,全都毀掉。”
語氣平靜,卻帶著森森殺意。
他從小耳濡目染的一切都告訴他,遇任何事,當斷則斷,不要留後患。
九公子卻開了口:“我覺得三娘說的也有道理,大黑狗才是源頭,我們既要找狗,可這城中沒有任何一條是狗,隻有狼,就隻能找狼了。”他靜靜地看著薑遺光,“我猜出來了,你大約做了什麼,你救了我們,我是感激你的,不論你信不信。”
“不過現在,能救我們的似乎是黎兄你……”
黎恪一頓,問:“何意?”
九公子道:“我原先隻以為,以那隻大黑狗的怨氣,他自個兒被剝了人皮換狗皮,一輩子隻能當條狗。若是他看見你們都換了一層皮,或許怨氣能消。”
“但蘭姑和善多都被換皮後,似乎也沒有緩解多少,反而又添了些其他怪事,愈演愈烈,不得停歇。”
“我便想,或許也要加上黎兄?他想報複的,是你們才對。”九公子緩緩道。
“況且,這麼個惡心的世界,人就是狗,狗就是人,人和獸沒什麼區彆。”
“換句話說,這個世界的飛禽走獸才是大黑狗心中的鏡外人,凶狠惡毒,一無是處。這世界的人才是他心裡的獸,愚蠢、任人宰割。”九公子道,“所以,善多,你被換皮,恰好合了他的願。”
“他最恨的幾個人,你,三娘,都遭了大罪,那些城池的飛禽走獸都被殺死,他的怨氣該解了,隻是……還不夠。”
“黎兄,還差你。”九公子緩緩露出微笑,他笑得很開心,甚至帶了點兒孩子的純真稚氣,好像一個小孩兒遇見了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似的。
“黎恪,隻有你,你還好好的,他怎麼會滿意呢?”
隨著他的話,薑遺光已把榕樹抹到了最後短短一截,而其他所有人也都將目光轉向了黎恪。
被壓抑許久後,毫不掩飾的惡意。
黎恪強撐出鎮定模樣:“所以,你們想做什麼?”可他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幻覺中被磨得身心俱疲,這幅色厲內荏的模樣輕易便能看穿。
九公子輕飄飄道:“不如何,無非是讓你和他們一樣,或是剝皮,或是斷腿,但我總覺得這些還不夠,這不過是那條大黑狗所受苦難的萬分之一而已。”
“所以,我們或許還需要這樣做——”
九公子說出了一句令在場所有人為之色變的話後,繼續笑道:“這是我能想出的最後的辦法。”
他平日總是一副浪蕩闊氣模樣,並不擺貴公子的架子,甚少露出這樣的疏離模樣。這會兒卻做足了高高在上的姿態,甚至很貼心地說:“黎兄,你可以自己選。”
“你是選擇自己受苦試試,還是選擇讓善多替你?”
姬鉞徹底看透了薑遺光的古怪。
他就像個活了的木偶人,隻剩一具空殼。平常還好,在幻境中,一次又一次的屈辱折磨,卻叫他現在根本無法麵對那張沉默的麵龐。
他說的那句話是故意的,他就是在逼黎恪。
如果黎恪願意狠下心遠離薑遺光,那他們自此就可分道揚鑣,也就不會再為薑遺光奇怪的招禍體質連累。
如果黎恪依舊舍不斷,願意替薑遺光受過,黎恪就能借此賣個人情,九公子也想看看能不能把薑遺光的心拉回一些。
無論哪點,都是好的,黎恪下不定決心,就讓他來當這個惡人好了。
九公子眉眼俊朗,貴氣天成,說出的話卻叫人不寒而栗。
“沒錯,我覺得九公子說的有理。”蘭姑也溫柔微笑起來,“要麼是你,要麼是薑遺光,你們選一個吧?”就像她剛才在幻覺中數十次的選擇一樣。
一直遊離在他們之外的蘭姑此刻終於從幻覺的沼澤中拔出自己的意識。她聽到了眾人的話,卻一直懵懵懂懂,好似自己什麼也沒聽見。
直到現在,她終於清醒過來。
幻覺……那些惡心的幻覺……
哈哈哈哈……實在是太惡心了。
比起來,九公子的提議又算得什麼?
憑什麼隻有黎恪能獨善其身?憑什麼薑遺光被換了皮後能夠依舊和無事人一樣?而她卻要忍受著痛苦,在瘋子和理智的邊緣痛苦?
憑什麼薑遺光不會瘋?
剛才的幻境中,她也一直在做著選擇,隻要她選擇犧牲自己讓其他人活下來,她就會嘗到百倍的痛苦與屈辱,這樣的折磨,叫蘭姑幾乎以為自己要瘋了,可她卻又沒有瘋,隻能清醒又痛苦地掙紮著。
蘭姑本以為自己堅不可摧,可她很快發現,自己的意誌根本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強大。
十幾次輪回的痛苦之後,她就崩潰了,選擇讓其他人去死,自己安穩活下來——到後來,這幾乎成了她的本能。
黎恪身體顫抖起來。
“我……”
他在死劫中遇到的苦難不少,被烈火焚燒、被刀劍擊傷、溺水……數不勝數。
可是……可是……
黎恪隻是想一想九公子的提議,就幾乎惡心到要吐出來。
他覺得冷得厲害,所有人都在逼他——他沒有辦法,他沒有任何辦法。
該怎麼辦?
薑遺光依舊蹲坐在地,兩隻膝蓋上沾了些黑泥,和所有人惡意的麵龐不同,他依舊那樣平靜,好似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變臉。
黎恪的掙紮痛苦,在他眼中也和一隻飛過的蚊蠅沒什麼區彆。
“善多……”黎恪叫他。
薑遺光嗯一聲,繼續在地麵塗抹。
他們的對話沒有避開薑遺光,薑遺光自然聽見了。
他不在意。
他已經決定放棄,所以,黎恪不論作出什麼決定,他都不在意。
榕樹的樹樁,隻剩下最後一層。
很快就要被完全抹去了。
與此同時,畫卷上清晰刻下的其他城池輪廓慢慢變淺。
很明顯,它們將要隨著榕樹的消失而一並不見。
榕樹果然和畫卷有關。
畫卷……毓秀?
聽聞毓秀擅長作畫,或許和她有關?
她的怨念又是什麼?那些書生的死……
薑遺光想著其他事,黎恪的糾結掙紮他看在眼中,令黎恪失望的是,他的確感知不到,或者說,即便能感知到,也不會在意。
薑遺光自己遇到痛苦之事尚且不會疼痛,又怎麼可能會替其他人疼痛?
他在期待什麼呢?
黎恪的臉色一點點灰敗下去。
“我選……我選第二個……”他聽見自己這麼回答。
聲音啞得幾乎不能聽,說出口的同時他聽到了其他的聲音。
好像有什麼東西碎掉了……他的眼睛,好像在這一刻看到了一片更寬廣的世界。
黎三娘尤帶著笑。
先是微笑,聽到黎恪終於作出決定後,這笑終於演變成癲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想起來,自己在入鏡時,生下了一個孩子,然後……然後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