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鬆了手。
朱娘子與朱二哥是一對兄妹,早年家中貧困,朱大哥娶不起媳婦,就一心一意掙錢給妹子湊嫁妝嫁了個好人家,可惜朱娘子福薄,嫁的良人不到幾年就死了,連個兒女也沒留下,朱娘子從此成了寡婦。
“後來家鄉遭馬賊洗劫,我和哥哥身無分文逃了出來,一直跑到安州城附近,餓得都快倒下了,是東家給了我們一口吃的,還讓我們學了手藝,從此能在安州城紮根。”
馬車上,朱娘子如是說道,她看了眼在外趕車的朱二哥,對婉婉道“東家說過,鋪麵地契都移到了您的名下,就是您的東西,少夫人想要如何處置都使得。”
朱娘子口中的東家自然就是唐枕了。
婉婉點了點頭。心裡卻在思量,唐枕給她的這份信任,她決不能辜負,所以接下來再難,她也要堅持下去。
她挺直了腰杆,麵上毫無表情,心裡卻默默給自己打著氣。
馬車在春風樓門前停下。
這是安州最大的酒樓之一,生意向來紅火,婉婉也是這幾日才知道這也是唐枕的產業之一。
婉婉戴上冪籬下了馬車,朱娘子扶著她一邊往樓上包廂走,一邊在她耳邊小聲提醒,“這座酒樓,東家經營多年,在前些年就能賣出十萬兩銀子的高價,隻是這兩年世道越發亂了,無論鋪麵、首飾還是絹帛都沒有良田和米糧價高,近來錦州德廣王又打下了數座城池,永州那邊還出了個匪盜起家的永州王,安州乃富庶之地,尋常百姓還未察覺,那些消息靈通的士族都已經準備北遷前往京都了。”
朱娘子接下來的話不說,婉婉也明白了。士族因為懼怕戰爭而北遷,那麼在離開之前,肯定是所有值錢物件都帶上,所有鋪麵田產全都換做財帛處置掉。至多留下大宅以及一小部分田地,倘若將來有機會再回來,還能重新紮下根。倘若安州果然淪陷,那麼丟失一座宅子和那麼一些田地,也不過皮毛而已。
這麼一來,市麵上拋售的產業供過於求,價格肯定會跌,商人大多精明,壓價是必不可免的。
朱娘子在她耳邊小聲提醒道“東家說過,能賣到三萬兩就足夠了。”
三萬兩!婉婉暗暗吃驚,這價格也太賤了。
她忽然停住腳步,回頭看向樓下。
此時兩人已經走到了二樓走廊處,站在這裡可以將一樓大堂一覽無餘。
樓下擺了數十張方桌,賓客如雲熱鬨非凡,店夥計提著大肚子銅壺利索地在桌子間穿梭,給每一桌客人添水加湯,掌櫃的對每一位客人都笑臉相迎,即使客人麵露不滿甚至口出穢語,他們也一如既往客氣周到,最後反倒是客人不好意思胡攪蠻纏了。
婉婉一直看著,發現那蠻橫的客人走後,掌櫃的和店夥計也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滿,不由有些詫異,“他們怎麼這樣好脾氣?”
朱娘子笑道“也許是因為這樣的日子有盼頭吧!”
對上婉婉詫異的目光,她解釋道“尋常酒樓客棧夥計,每月工錢隻有二錢銀子,日日勞累,一年到頭也不過二兩銀子,但是東家每月給他們四錢,每七天就有兩日休沐,可以隨意去走親訪友,倘若願意留下加班。”朱娘子說著停頓了一下,笑道“‘加班’這個詞,還是東家教的,倘若休沐那兩天留下乾活,工錢是平日的兩倍。”
婉婉驚訝,“這月錢竟然是按天算的?”隨即又蹙起眉頭,“他這樣,不怕有夥計投機取巧,在該訪親的日子留下加班,反倒在工作日告假嗎?”工作日這個詞也是跟唐枕學的。
朱娘子便道“東家說,請假便沒有全勤了,每個月全勤有半錢銀子呢,多數人是不舍得告假的。”她看向樓下,“他們在這裡有吃有住,掌櫃的工錢也比彆處多,除此之外每個月還有分紅,自然將這酒樓當做他自己的生意用心照料。”她說完,輕輕歎了口氣。
可是再過不久,這家酒樓就要賣了,這些人今後,又該何去何從呢?她沒有在婉婉麵前表露自己的擔心,而是提起一樁笑談“我記得去年霜降時,有一個夥計因為搶著加班乾活,身子又有些薄弱,不幸病倒了,卻因擔心藥錢拖著不肯請大夫,還是東家聽說了這回事,特意請來了大夫,又將那夥計訓了一遍,之後雖不許他再加班,但那夥計病好後,他也沒有收他藥錢診金,那夥計是個感恩的,從此隻要是東家來了,便忙前忙後,殷勤不已,有一回東家吃酒吃多了,歸家時晚了些,那夥計便緊緊跟在他後頭,本是掛念東家,不想東家以為他有斷袖之癖,嚴厲地將他罵了一遍還振振有詞地說自己隻喜歡女子。”
婉婉想象那副場景,不禁也笑出來了,隻是也不免生出驚奇,她素來知道唐枕心善,但沒想到他連一個小夥計都那麼關照。“為什麼?他發那麼多工錢,掙下的錢不就少了?”對一個小夥計都這麼大方,更何況是後邊掌廚的了。
朱娘子道“掙也是掙的,隻是相比其他酒樓要少一些罷了。東家並不在意這個,他說,看著這些夥計天天高高興興渾身有勁兒的模樣,他也覺得開心。”
婉婉一愣,原來是這樣嗎?原來隻要這樣唐枕就能開心。
她忽然想起,一直以來都是唐枕哄她開心,她好像從來沒有想過,怎麼去哄唐枕高興,因為唐枕在她麵前,似乎從來沒有不開心的時候,但一個人,真的會永遠開開心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