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芳居裡藥香浮動, 一身銀絲錦紋廣袖白衣的燕銜玉正伏案書寫,逆光的側影看上去溫潤得像一幅畫,聽見開門聲, 他抬頭看來, 微微一笑,露出一對熊貓眼。
“唐兄請坐。”
唐枕繃著臉在他對麵坐下。
燕銜玉苦笑道:“唐兄放心,是我言行不當造成誤會,其實我未曾有半點看輕你的意思。”
雖然燕銜玉一副很正經的樣子,唐枕也極力做出正經模樣, 然而他的目光總忍不住往燕銜玉眼睛上瞟。當時他雖然生氣, 但也沒忘了燕銜玉是個體質比一般人還差的病人, 所以出拳時收了力道,要不然燕銜玉已經就被他那兩拳打死了。隻是燕銜玉眼眶上仍然留下兩個明顯的淤青, 如今連睜眼視物都有些費力。
燕銜玉:“幸好唐兄手下留情, 否則我此時焉能有命在?”
聽出燕銜玉這話是真心而非諷刺,唐枕眉峰微擰,一是驚訝於這人肚量大到能讓人在裡頭撐船, 二是奇怪燕銜玉怎麼知道他有手下留情?
畢竟再孔武有力的大漢也不可能將人打飛出去, 事實上他當時完全是靠的內力將燕銜玉給震開的,為的就是叫對方儘快遠離自己, 而這位今天才認識的燕公子,憑什麼認定他有留手?
燕銜玉並不知道唐枕心裡已經生了疑心, 他莫名其妙挨了唐枕兩拳,心中不可能不生氣, 但在大夫給他看傷時, 他左思右想, 還是決定原諒唐枕。這並不代表燕銜玉肚量有多大, 而是在他權衡利弊之下做出的決定。
一來,他記憶中的唐枕滿身正氣,是個嫉惡如仇之人,此事是唐枕理虧在先,若是他先給了台階下,以唐枕的性情,必定會感激於他;二來,他可是還要收服唐枕的,在唐枕麵前做出大肚能容禮賢下士的樣子,總比高高在上的姿態更能打動他。燕銜玉心中清楚,唐枕是個吃軟不吃硬的。
唐枕的確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要是燕銜玉此時盛氣淩人地質問他,理虧的唐枕會好好道歉,但此後也就跟燕銜玉絕緣了,但燕銜玉反過來向他道歉,反倒會讓唐枕覺得歉疚。
然而前提是,燕銜玉沒有在唐枕麵前露出那麼多破綻。
在猜測到燕銜玉的身份,又發覺他言語間的漏洞,無論燕銜玉再說什麼,唐枕都要想一想這背後的含義。
然而聊著聊著,唐枕就不覺走神了,因為他看見了燕銜玉身後被風吹起的發帶,細細柔柔的兩根……他忽然就想起了小花臉嫁給 他的那天,被淚水衝花的妝容實在太醜了,那時候哪怕是她發髻上垂落的絲帶都比她本人漂亮。
所以,燕銜玉是什麼人,有什麼目的重要嗎?我為什麼要陪一個陌生人在這裡浪費時間?燕銜玉腦子有洞,我腦子也漏風了嗎?
唐枕一瞬清醒,直截了當道:“其實你並不是蜀州人,而是錦州人吧,不知燕公子遠道而來,究竟想要什麼?”
這一刻,話語權驟然轉移到了唐枕那邊,燕銜玉心跳突的一亂,這天下姓燕的人那麼多,燕銜玉沒想到唐枕會這麼快就猜到他的身份。
兩人視線膠著片刻,燕銜玉忽而一笑,這笑是燕銜玉重生以後對著鏡子反複練習過的,英俊瀟灑風度翩翩……然而他忘了此時自己頂著一對熊貓眼,於是這一笑就顯得分外滑稽。
唐枕嘴角忍不住勾了勾,燕銜玉卻以為唐枕也有意尋一方勢力庇護,當下心弦一鬆,也是,現在畢竟不是五年後,唐枕的塢堡肯定還沒起來,而如今的唐枕不過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他一定也很不安吧!
燕銜玉自信滿滿地說出了他的來意。
“唐兄,其實我之前說的話都是真心實意的,如今天下大亂,似唐兄這樣人才,合當成為一方英傑,屈居於安州那種小地方豈不可惜?我錦州不以出身論高低,隻要唐兄願意,我立刻就能說服父王將錦州兵權交到你手裡?”
唐枕沉默了。
他心裡絞儘腦汁地猜測燕銜玉有什麼陰謀詭計,甚至做好了帶著謝回一塊跑路的決心,萬萬想不到,燕銜玉饒這麼多圈,竟然隻是想把他挖去當社畜?
他唐枕看起來很像打工人嗎?
唐枕匪夷所思並懷疑人生。
燕銜玉見唐枕沉默,以為他還在考慮,於是列了許多豐厚條件,保證自己絕不會虧待唐枕。
然而他還是被唐枕拒絕了。燕銜玉微微愕然,又笑容可親地許諾道:“唐兄,是不是我有哪裡不周到?唐兄儘管提就是。”
唐枕搖頭,“不是條件的問題,是我生性不羈,不願意聽命於人。”
風從窗外而來,攪得煙塵在光中滾滾搖動,燕銜玉與唐枕目光對上,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他五顧塢堡,費心求索,卻始終被拒之門外的狼狽光景。
電光火石間,燕銜玉明白過來,是重生以來太過順風順水,叫他忘了,以唐枕的傲氣,怎麼可能屈居人下?
費了這麼多心思籌謀,原來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燕銜玉麵上笑意不變,眼神卻已經沉了下來。
唐枕的威脅太大,終究令人寢食難安。雖說上一世,唐枕始終龜縮在塢堡不問外事,但誰又能保證他這一世也會如此?誰又能保證沒有彆人能打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