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唐枕特意叫他過來有什麼事,但總歸不會是好事。尤其當他發現所有侍從都退了出去,屋子裡隻剩下他們三人時,燕銜玉稍有些緊張地在袖子底下捏了捏拳頭。
“燕銜玉,你是重生的吧!”
唐枕忽然而來的這一句,讓燕銜玉懵了懵,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唐枕。
唐枕卻隻看了他一眼,便將視線轉向顧婉婉,“你看看,我猜對了,我贏了!”
顧婉婉不說話,隻瞥了他一眼,神情無奈。
接下來唐枕又問了燕銜玉不少事情,也不知唐枕用了什麼法子,一旦燕銜玉說謊,很快就會被拆穿,幾次下來,燕銜玉精疲力儘,心中終於忍不住對唐枕生出了懼意。
為什麼,前世的唐枕明明不是這樣可怕的一個人啊!
而他在這裡坐立難安膽戰心驚,唐枕卻不將他放在眼裡,隻管著和顧婉婉打賭,賭贏了就笑作一團,仿佛完全忘了身邊還有個大活人,到後來甚至開始賭他下一次會不會說謊。
燕銜玉:……
你們禮貌嗎?
燕銜玉坐如針氈,也不知過去多久,唐枕終於側過頭正視他,“燕銜玉,你可以走了。”
燕銜玉一愣,“走,去哪兒?”
唐枕:“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燕銜玉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不關我?”
唐枕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關你,你能給牢房創收嗎?”
燕銜玉想說自己重活了一世,卻猛地想起,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他重來這一次,好像也沒有改變什麼。
“那我父親……”
唐枕:“看在你這段時日照料我嶽母和舅兄的份上,你可以帶他走。”
燕銜玉走了。
燕氏一族的財帛全部充了公,隻留下一部分供他們一家幾年的花用而已。
他帶著家人離開時,謝回來送他,告訴他如果願意,來年春可以前來京都參加考試,做得好照樣能加官進爵。
燕銜玉搖搖頭,沒說什麼。
他走出京都前回頭看了一眼,心中有些黯然。
上一世,唐枕偏安一隅逍遙快活,這一世,唐枕問鼎中原天下共主。而他帶著記憶重來一次,也沒能將日子過好。
所以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呢?
落雪不知不覺飄了他滿頭,燕銜玉往頭上一抹,指尖被凍得僵硬冰涼,可落雪再冷,也敵不過掌心的溫度,很快,那些雪花就在手心消融,而他的心境,也似乎隨之釋然。
罷了,也不算一無所獲,至少這一次,他可以活個明白,活到白頭。
雪越來越大,紛紛揚揚,白鹽一樣鋪滿了京都。
院子裡,梅花枝頭顫巍巍托起了一蓬蓬雪,一朵新花正撐開沉甸甸的積雪、急欲綻放開來。
暖室內,一幅萬木逢春圖已完成大半,隻待添上最後一筆。
唐枕單手拖著下巴看著畫畫的婉婉,目光微微迷離。
婉婉畫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說,我娘她會不會去和離?”
錦州城破之後,燕銜玉並未如他們預料的那樣拿沈氏或者沈從的性命作為要挾,沈氏和沈從很快就被接了回來。婉婉的父親顧中朗之前為了攀附大族許下不少承諾,滿以為分外欣賞他的好女婿會為他掃尾,沒想到唐枕不但不給他掃尾,還直接挖塌了士族的根基,因此私底下遭了不少報複,人雖沒死沒殘,但精神頭憔悴了不少,如今整日在家裡閉門不出,再也沒了折騰的力氣。
沈氏如今回來,也不與他住在一處,隻是名義上,他們仍是夫妻。
從前,莫說是士族女子,就是普通平民女子,也鮮少有敢去和離的,因為那樣與被休棄無異。可是現在不同了。
婉婉打心眼裡希望娘親能與父親和離,光明正大地獨自生活,而不是像從前一樣逃到另一個地方。
唐枕對此倒是無所謂,“嶽母都一大把年紀了,她能想清楚的。你我身為晚輩,就不用過多操心了。”
婉婉點點頭。
窗外風雪呼號,屋子裡卻溫暖如春。
她側頭看向唐枕,發現他雖然朝著她方向,目光卻有些渙散,眉心輕輕擰起,似乎在思考什麼難題。
“怎麼了?”
婉婉放下筆,走到他身邊。
唐枕一下回神,大掌包住她的小手搖了搖,“我剛剛在想,我現在還活著,年輕力壯,還能壓得住下頭那些人,等我老了,死了,該怎麼辦呢?”
剛剛用暴力摧毀了士族的根基,現在看上去是一片太平,可是再等一百年,甚至不到一百年,又會形成新的貴族階層,它不會像士族那樣囂張跋扈,卻會更隱晦,更難鏟除。
這是人性,根本無法可改,總會有人想要走捷徑,總會有人想要占據更高更好的位置,為此壟斷資源,欺壓良善,奴役貧弱……然後又是一輪曆史的循環。
唐枕所展現出的力量可以震懾住這些人,也可以延緩這種循環,可他不是真正的神,他總有老去死去的一天,又或許,還沒等到那一天,他就開始累了。
婉婉握緊他的手,歪頭衝他一笑,“可那又如何呢?你不是說過嗎?我們隻求問心無愧。等哪一天你累了,我們就離開這裡,去遊山玩水,去哪裡都好。你又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何須一輩子扛著重任?”
“婉婉呀!”唐枕輕歎了一聲,有很多肉麻的話藏在心裡,可是他說不出來,從前在月亮下舉著手發誓要對婉婉如何如何的情景,仿佛比上輩子還遙遠。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對著婉婉的目光,他竟然感到了幾分難為情。
半晌後,他才道:“三十年,三十年後我就退休。到時候你想去哪兒,我都跟著你。”可憐的婉婉,都沒去過多少地方,那些名川大山恢宏風景,她一定沒見過吧!
婉婉其實不是個愛出門的性子,但她覺得唐枕喜歡外出,於是她粲然一笑,“好,到時候都聽我安排,我指哪兒你就去哪兒!”
生時共飲,死後同眠。
相攜相守過,此生已圓了殘缺的一半,再無遺憾。
風雪停了時,婉婉忽然想起燕銜玉,“唐枕,如果我們死了,又重生了,怎麼辦?”
唐枕:“那你和我過膩了嗎?要是沒有,我立刻去提親。”
婉婉:“也好,那這一次,我再也不哭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