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皆是一襲白衣,姿容絕世。
但一人的白極冷極厲,冷銳如劍,而另一人的白,卻是純良如玉,無害如兔。
方才還與他打得勢均力敵,況且他傷得明明是手,又不是腿和腦子,怎會暈倒?!這陌生男子裝得未免過於誇張了!
姬不夜本以為裴姝並不會理這人。
然而,下一瞬,卻見青衣姑娘向那白衣青年伸出手。
接住了他。
“哪裡疼?”
她雖沒有把青年接進懷裡,卻也是溫柔的攬著他的肩背,穩穩地撐住了他的身體。
已是極親密了。
龍凜微微一怔。
順勢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其實沒想著裴姝會接住他的。
耳邊是女子清淡卻不乏柔和的聲音,他眨了眨眼,再次抬起了自己還在流著血的手臂,便聽一聲輕笑傳來。
“龍公子,受苦了。”
沒等龍凜再說話,那頭,姬不夜已然僵直了身體。
麵前的那一幕極其刺眼,被龍凜拍中的肩膀似乎格外的疼,那疼痛,一時間竟讓他難以忍受,姬不夜身子晃了晃,緊皺著眉道:“姝兒,他傷得是手臂。”
聞言,本有些愣怔的龍凜終於回過神來。
他轉頭,看見了那白衣劍修慢慢變得蒼白的臉色,以及眼中似乎越來越難以掩飾的不可置信與……嫉妒,心口微動,忽然不想起來了。
不但如此,他甚至還虛弱的咳嗽了兩聲,聲音虛虛的道:“裴姑娘,這人是誰啊?他一見到我,便出了劍,好在我躲得及時,隻傷了手臂。隻是……”
他又咳了一聲,“許是身子太虛弱的原因,我現在頭有些暈,腿也有些軟。”
邊說,他邊裝作自己體力不支的模樣,竟是要倒進裴姝的懷裡。
見此,姬不夜眸色冰涼,麵容如雪。
“姝兒,不要被他騙了。”他伸手一揮,問月劍便即刻飛在了半空之中,劍尖正對準了白衣青年的喉嚨,“他不是普通人。”
“裴姑娘,我……”
“龍公子先過去處理一下傷口吧。”不等他說完,裴姝便開口道,“我抓了幾隻野雞,待你休息好了,便要麻煩你了。”
她這般說,其實也說明了,她知道青年的傷在哪兒,又重不重。
申屠凜微微挑了挑眉,忽地,身後像是被什麼尖尖的東西拱了拱。
他轉頭,看見的是一團綠色的光。
“是方才在路上碰見的小鹿。”裴姝解釋道,“頗有幾分靈性。它母親受了傷,若是放置不理,怕是難以熬過今夜,所以我便把它們一起帶了回來。”
此刻那小鹿正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用它尖尖的角拱著白衣青年,似是準備接住他。
裴姝唇角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笑意,伸手輕輕摸了摸小鹿的腦袋道:“你還小,接不住的。”
小鹿似是聽懂了,不滿的蹭了蹭她的手,腦袋拱來拱去的。
似是受不了小鹿的撒嬌,青衣女子想了想,便道:“你既然如此堅持,那便試一次吧。不過可要小心點,龍公子受了傷,可不能把他又摔了。”
說著,手一鬆,那白衣青年便落在了小鹿的背上。
月色下,申屠凜的唇角微微抽了抽,不著痕跡的微微直起了身子,沒有把所有的重量都壓在那小鹿身上。
他雖看不見,卻聽見了小鹿的叫聲。
那叫聲嫩生生的,分明還是隻剛出生幾天的小鹿寶寶,怎麼可能載得動他?
而事實也如他所料。
小鹿差點就被這超出負重的重量給壓倒了,那四肢小腿都在抖,若不是申屠凜及時收了自己的重量,它差點就直接趴在了地上。
裴姝到底是喜歡這小鹿,還是故意折磨它?
怎能讓隻小鹿背他?!
隻是這做戲做全套,白衣青年隻好虛虛的坐在小鹿的背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動也不好動。
直到小鹿走到了篝火旁,青年才不著痕跡的鬆了口氣,快速地從小鹿背上下來。
“你知道那白衣人是誰嗎?”剛坐穩,一個小胖娃便跑了過來,恰好趴在了他受傷的手臂上,青年的眉心霎時一跳。
他深吸口氣道:“豆芽大人,你壓到我的傷口了。”
“傷口?”小豆芽這才爬了起來,然後,不等青年反應,一把就擼起了他的袖子,露出了他說得傷口,“就這小口子?”
那傷口確實不大,就是一條長長的血線。
小豆芽頓時嫌棄的皺起小眉頭,吐槽了一句,“嬌氣!”
申屠凜:“……”
雖然他剛才在裴姝麵前確實有故意裝的成分,但是……這不代表這傷就不重了。若他是普通的修者,這一劍便已經足以要了他的命了。
問月劍尊的劍,便是在仙魔兩界也罕有人敢接的!
這小胖子到底知不知道?!
而這頭,待青年離開後,終於隻剩下了裴姝與姬不夜兩人。
這一次,裴姝終於轉頭看了過去。
然後,她撿起地上的斷劍,朝著姬不夜行了一禮,沉聲道:“弟子見過師尊。”
明明分離不久,可與之對視的那一瞬,姬不夜卻覺得已然過了百年千年,壓在心底的思念似乎要爆發了出來。
他忍不住再次喚了一聲:“姝兒……”
姬不夜不由地朝裴姝走近了些許。
然而,腳步卻在看到青衣女子淡漠的麵色時倏然停住了。
再次相逢。
他滿心激動,而她……清冷如冰,似是無動於衷。
“……你既還活著,為什麼不告訴我?”
又為什麼不回來?
然而,話一出口,姬不夜便後悔了。
果然,此話一出,裴姝的麵色似乎更淡了一些。她看著他的目光很是平靜無波,便連聲音似乎都是淡淡的。
“師尊,”她輕輕喚了他一聲,還是他曾聽了許多年的兩個字,可不知為甚,這一刻,姬不夜卻覺得這稱呼陌生刺耳到了極致,“天嘯門已經不需要我了。”
姬不夜的身子再次晃了晃。
他又豈能不知?
跳萬魔窟時,便是連裴姝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既是如此,又何必說?
而後來,她雖僥幸活了下來,又……為何還要回到那樣的傷心地?
然不等他說話,裴姝忽然又笑了一聲,隻是笑意很淡,繼續道:“讓師尊擔憂,是弟子的不是。我如今過得很好。”
哪裡好了。
姬不夜一眼便看出了裴姝如今已是凡人之軀——會有生老病死、會挨餓受凍、脆弱至極的□□凡胎。
“跟我回修仙界,回天嘯門。”他啞聲道,“無論有多困難,我也會重塑你的靈骨仙根的。到時你很快就能恢複修為,金丹、元嬰……直至大乘!”
然而,他麵前的青衣女子自始自終麵色都沒有變過。
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仿佛他說得不是與她息息相關的事情。
等他說完了,她才淡然的開口道:“多謝師尊,不過弟子對如今的生活很滿意。凡人也沒什麼不好。”
“好什麼好!你知不知道,凡人會死!”姬不夜的聲音終於忍不住拔高,俊美的臉上儘是隱忍,“最多不過幾十年,你就會……”
死。
可這個字,他卻如何也說不出來。
但即便不說,裴姝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修者難道就可以不死嗎?”裴姝反問,“便是大乘期修者,也不過是活得更長些而已。千萬年來,最終修成仙身的又有幾人?”
“那不一樣!至少你可以……”
“師尊。”沒等他說完,裴姝便徑直打斷了他的話。這是她曾不會做的事,身為弟子小輩,怎能對師長不敬?
可現在,她依然是尊敬他的,但眉目間卻早已沒了曾經的親近和……崇拜。
“你知道的,就算我跟你回去修真界,也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她的靈骨仙根毀得徹徹底底,是不可能修複的,除非移植重生,“若是隻能活幾十年,那也是我自己的命。”
她頓了頓,聲音低沉:“裴月的事,一次便夠了。”
以無辜之人的命換她的命,即便那不是她的本意,但傷害便是傷害,她也難辭其咎。
當年,她做不得主。
可如今,她卻可以自己選擇了。
此話一出,姬不夜的臉色倏然白了。
“……不會了。”半晌,姬不夜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低啞著說,“你放心,再也不會了。”
錯一次便已然致命,他又怎會再錯第二次?
“那師尊又想如何為我重塑靈骨仙根?”裴姝問道。
姬不夜頓住。
他有些狼狽的避開了裴姝的視線,竟是不敢再看她。如今他哪裡有什麼法子,不過是……不過是想先把裴姝哄回去罷了。
但他忘了,裴姝不是裴月。
她是這世間最冰雪聰明的女子。
裴姝笑著搖了搖頭道:“師尊博聞強識,比之弟子更明白,我如今這般情況,便是有靈丹妙藥也是無用的。”
最終,也不過是用彆人的血、彆人的命來換她的罷了。
姬不夜抿緊了唇。
心臟處像是被利劍刺中了一般,劇痛無比。
“師尊,您曾告訴過弟子,劍修活著要頂天立地,便是死也要無愧於天地、無愧於人心。”那雙溫柔目依舊那麼好看,那聲音依然清清淡淡,可每一個字卻都像是利刃深深紮在了他的身上,“師尊,您可還記得?”
醒過來的那些日子裡,她曾問過他許多次這句話,可每一次都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非但如此,還會換來一身傷痛和刺心。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問了。
固執到了愚蠢,像是讓人無法理解的傻子。
姬不夜耳聰目明,所以每一次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記得,他怎麼不記得?!
大乘期的修士記憶力超群,怎麼可能不記得自己曾說過的話?
……他隻是刻意忽略,隻是不想記得罷了。
可他卻忘了,他說過的那些話,有人記得。
記得清清楚楚,並且一直在認認真真的執行,哪怕遇到了無數困難。
萬靈仙子裴姝,是修仙界最聰明的姑娘,亦是他最聰慧的弟子啊。她是他精心教導、親手培養出來的,她長成了最好的模樣。
她就像是天上皎皎明月,清冷卻不染塵埃。
而他,又該如何告訴她——她崇拜尊敬的師尊已然變成了最壞的樣子,曾以清正出身的問月劍尊啊,終究還是敗給了自己的私欲。
“若是要我選擇,我寧願無愧於心的活幾十年,也不想背負著無辜之人的血活千年。”裴姝歎了一聲,“師尊,這一次,我想活得暢快一點。”
那一刹那,姬不夜眸中似有紅光極快的閃過。
被他極力壓製的魔氣在那一刻,仿佛要爆發出來一般。他咬著牙,生生壓下了那股錐心刺骨之痛。
“……姝兒,你恨我嗎?”
他啞著聲音問。
那美麗的女子看著他,清亮的眸中一片清明,她說:“不恨。我說過,您的教導之恩,這一生我也不會忘記。隻是如今,我已成凡人,已沒有資格做劍尊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