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裡林見飾演的宿華池三封一役後與和尚雙雙喪命,後續劇情與他再不相乾。
拍起來也是如此,林見跟著走了前麵的劇情,今天最後一場拍完就殺青了。
按理那天原本應該接著拍完,可劇組臨時出了點問題,導演便把戲排在了最後一場。按劇本走該是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毫不留情地劈啪打在兩人身上,混雜著汩汩鮮血,可那血紅好似怎麼也衝不淡,宿華池赤紅的雙目死死凝視著和尚,和尚帶著他一起跌倒在地,聚起全身上下僅存的功力,狠狠掐住宿華池的脖子——
對戲時林見不摻雜個人感情,他努力調整著自己的狀態,仰起脖子對韓秋時說:“好了,掐吧。”
韓秋時看了他幾眼,輕輕把手放在他脖子上,不敢用力。低下頭裝作認真看劇本的樣子,努力拿出和林見一般的輕描淡寫。
他這些小動作林見不甚在意,繼續把戲走完。
“這麼演的話拍的時候過不了。”走完後,林見皺著眉頭說。
韓秋時看著他,虛心發問:“那要怎麼演?”
林見坐下來,對著劇本仔細研究好半天,然後說:“首先你得明確,你是真的想殺了我。”
不等他繼續深入地講戲,韓秋時坦誠地說:“我理解不了。”
他可以共情到和尚替宿華池擋劍的那裡,情緒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崩盤。
下麵的劇情對他而言就真的是得硬著頭皮演,新人的尷尬暴露無遺,當遇到這種沒法代入的戲就隻能乾等完蛋。
“為什麼理解不了?宿華池作惡多端,的確該死。”林見說。
韓秋時看著他,覺得從那天晚上之後,林見就變得很奇怪。他像個普通的前輩,會正常和他對戲甚至是給他講戲,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分享經驗。但這種淡漠的疏離感更讓人窒息,像是看著這個人明目張膽大搖大擺地從自己的世界離開。
他卻什麼也做不了,因為這樣的林見太有分寸感,他挑不出一點錯來,連死纏爛打著不講理地質問“你就這麼討厭我?我做什麼你都不喜歡。”這種話他都找不到理由開口,他們現在看起來更像是剛剛認識的陌生人,距離好遠好遠。
韓秋時把自己的思緒拉回來,他可能隻有趁現在才有機會和林見說上話了,如果不珍惜,可能以後連說話都沒有機會了。
他強迫自己把個人情緒都拋遠,投入到劇本裡,用個人的理解去揣摩和尚的心思。
“可和尚還是替他擋了劍。”韓秋時聲音很沉悶,“和尚愛宿華池。”
林見本不想把這之間不明不白的關係挑明說,可當韓秋時這樣直白地說出來時,他也的確很讚同。
和尚愛宿華池,每個人都知道的秘密。
“是。”他挑明說,林見便也不回避,“和尚愛宿華池,不想他死在彆人手裡,所以才會替他擋劍。可和尚也知道正邪不兩立,他無論如何都沒法光明正大地站在宿華池的身邊,更知道宿華池這些年塗炭生靈,造了多少的孽,惡人惡報,這四個字不會因為有人愛他而改變。和尚知道宿華池一定會死,所以與其死在彆人手裡,不如自己親手了結了他,死在一起也算一種長相守。”
“可以理解了嗎?”林見問。
韓秋時低垂著的眼皮突然掀起來看他——林見不知道是這雙眼睛學會隱藏情緒了,還是自己越發不在意了,對視突然變得平常起來,這是個好兆頭——他問:“對於愛情來說,正邪還有那麼重要嗎?”
林見笑了,“不能隻在愛情裡看,畢竟人的一生裡愛情隻是少劑量的調味品。”
韓秋時不知所謂地胡亂點了點頭。
這種疏離的相處感覺讓他越發窒息,每一句對話都平凡又煎熬。
“謝謝。”韓秋時說。
林見:“客氣。”
他深深看了林見一眼,沒從對方臉上看出絲毫波動來,失落地離開了。
直到開拍前才回來。
宿華池的一生,年少的悲苦是他這輩子都無法治愈的傷痛,他一腳踏入所謂邪門歪道,從此再與正途不相見。
他沉浸甚至享受這樣邪乎的生活,將自己的痛苦轉嫁給彆人,用一種扭曲的三觀想:我的痛苦勻給普羅大眾,那麼每個人就隻用承擔很少的一部分。這麼想來我又做錯了什麼呢?無非讓他們的生活稍稍多了一點不如意。那一點點苦就能壓倒的人,根本不配活下去。
這樣邪性的想法直到死去那天都不會改變,他從年少時就被徹底打入地獄,拚命奮力也逃不出,於是沉溺其中。
從天而降的和尚讓宿華池突然記起了往昔,他失神地望著近在咫尺的人,他看到和尚的身體被劍刺穿,滿嘴溢出血來;聽到和尚痛苦的一聲悶哼,看到他發顫的眼睫。太近了,這份痛苦仗著勢力的強大瘋狂蔓延,宿華池仿佛也被吞噬。
他認出了和尚,掙紮著說:“是……是你……”
和尚定定看著他。
突然,和尚身後挨了一掌,身子向前傾去,帶倒了宿華池。
雷聲大作,轟隆隆幾聲像是要把天震破,幾秒鐘內大雨傾盆而下,砸在雙雙倒地的兩人身上!
宿華池染了血的紅衣被衝刷出淡紅色的水跡,滲進土裡,一頭淩亂散落的黑發與大地相接,宿華池想要睜開眼再看看,雨水卻將他睫毛打得太濕太重,內力的損傷更讓他時刻都想閉上眼睛。
和尚撐著身子,將搭在宿華池心口的手顫抖著上移,他看著疲憊而狼狽的宿華池,眼底的感情不加掩飾。
“……你回來了。”宿華池用儘最後的力氣對他說。
此刻和尚的手已經掐住了他的脖子,開始漸漸用力——
“我一直在。”
猛地收緊的一瞬間宿華池還有幾秒鐘的掙紮,然後他突然鬆開了抓住和尚胳膊的手,泰然地等著死亡的到來,承受這世間給予他的……最後的痛。
和尚身上的劍被拔走,他渾身一抖,沒了最後一絲氣力。
他眷戀地看了宿華池最後一眼,蒼白的手輕輕搭在宿華池臉上,指尖恰好摸到他眼皮和睫毛。
和尚也倒下了,閉上雙眼的那一瞬間,指尖在宿華池眼皮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暴雨雷鳴不是特意為他們準備的,似乎這樣的一雙人連死去都得不到特殊待遇,屍首被殘忍地吹打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