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人是謝懷安,他穿著寬袍大袖,衣襟半敞,鬆垮著露出若隱若現的胸膛,俊美的臉上含著笑。
他手裡拿著青玉酒壺,坐姿隨意卻又顯得十分優雅,好整以暇地看著顧休休。
顧佳茴鼓起勇氣,抱著琴上前,按照顧休休教的話,一字一句地複述起來:“琴音乃小女所奏,為得是……”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明亮著雙眸看向了四皇子,看了一眼,便又飛快地低下頭去。
有名士拍起大腿,哈哈一笑:“這小姑子竟是為四皇子而來,想來那日采葛坊的傳聞是真的咯?”
名士說話向來是以簡馭繁,直言不諱,這話問得刺耳,令四皇子臉色瞬間燥了起來。
他正要澄清,顧佳茴卻沒給他這個機會,搶先答道:“真如何,假又如何?四皇子風姿文雅,仰慕他的女郎數不勝數,小女不過是一俗人。”
顧休休說,她若是扭扭捏捏不肯表態,隻會惹得名士厭煩。反倒承認得爽快了,竟是一句‘俗人’便將那出言不遜的名士懟得啞口無言了。
謝懷安聽聞此言,難得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顧佳茴:“小姑子何故彈錯了琴音?”
這題超綱了,顧休休並未交代過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顯然彈錯琴聲是不慎為之。
原本底氣十足的顧佳茴,如同泄氣的皮球,頓時蔫了下去。她滿臉躁紅,求助似的看向顧休休,未等她慌亂,顧休休已是淡然開口:“族妹見到仰慕之人抬目望來,心中歡喜,故彈錯琴音。”
這回答像是沒有回答似的,卻讓人尋不出錯處來,倒是太子殿下聞言,抬頭看了一眼顧休休。
原是因為心中歡喜……才彈錯琴音嗎?
謝懷安笑了起來,爽朗道:“曲是好曲,人是妙人……子燁兄好福氣。”
被叫了字的四皇子,臉色終於緩和了些。謝懷安雖是他的表兄,卻任性不羈,他多少次想從謝懷安口中換一句誇讚點評,以此提高自己在洛陽的聲名與地位。
偏謝懷安眼高於頂,竟是絲毫不顧忌親戚關係,理都不理他。
四皇子頭一次正眼看向了顧佳茴。
她有如此琴技,即便彈錯一音,亦是獲得宴上名士們讚美,連謝懷安都讚歎一聲‘曲是好曲’——往後她的聲名會在洛陽大漲,倘若將她納入府中做個妾,時不時參加名士宴會時帶上她,讓她撫琴彈奏,還能為自己長長臉麵。
這樣想著,四皇子對著顧佳茴一笑,應道:“七郎說得是。”
聽聞這話,顧佳茴簡直激動到當場落淚,四皇子沒有反駁謝懷安的話,這便是默認了她的求愛,也接受了她。
謝懷安沒有理會四皇子,卻倏忽笑了起來,轉過頭看向一言未發的元容,語氣說不出的戲謔,甚至有些輕浮:“殿下亦是好福氣,有如此美貌的女郎做未婚妻,讓某好生羨慕。”
“何必羨慕孤?”元容不疾不徐地抬眸,深眸看著謝懷安,似是惋惜,淺淺笑道:“這福氣羨慕不來,不如七郎這輩子多積攢些福報?”
這話乍一聽沒毛病,再細細一品,他分明是在說謝懷安上輩子缺德,這輩子才沒有福氣碰上顧休休這樣的女郎。
名士們心領神會,哈哈一笑,沒想到謝懷安這般名士大家也會有口落下乘之時。
許是已經幫助顧佳茴挽回了聲名,完成任務的顧休休鬆了一口氣,聽著兩人陰陽怪氣的對話,也覺得有些好笑。
原以為太子殿下不喜辯駁,那日在永安侯府,老夫人以下犯上,妄議儲君,太子卻連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說。
民間坊間到處流言蜚語,他也未曾澄清過一句。而如今謝懷安說了一句,他便毫不客氣地駁了回去,一步也不退讓。
是了,太子殿下若是逆來順受之人,過往又怎能率領幾十萬大軍,令軍中人人信服,被北魏百姓奉為殺神。
想到這裡,顧休休又不免唏噓——牆倒眾人推,那些過去仰慕尊崇他的人,如今卻惡言詆毀他。仿佛忘記了太子殿下曾守護住多少北魏城池,又豁出性命救下過多少北魏子民。
失神之間,天空飄落下淅淅瀝瀝的小雨,雨點子打在竹葉上,似是擊樂之音,令眾名士陶醉其中,竟是無一人挪步躲雨。
雨漸漸大了起來,將竹林裡照明的蠟燭澆滅,伴著忽而作響的雷聲,有人仰天長嘯,唱起歌來。
顧休休本身腰後有傷,被雨點砸得渾身冰冷,再一聽那忽近忽遠、振聾發聵的吟嘯,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她正準備交代顧佳茴幾句便退場去避雨,眼尾一瞥,伴著一道雷聲轟鳴,就著雷光看到元容於人群中匆匆離去。
那身形顯得跌跌撞撞,似是慌亂,很快便沒入了雨中。
顧休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追了上去,在漆黑不見光的竹林裡快速穿梭。
這謝家的竹林太大,又黑又暗,早已瞧不見他的身影。她跑得太猛,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有些狼狽地摔了出去。
好在土地鬆軟,鋪滿了竹葉,她摔出去的時候閉上眼,倒沒覺得疼痛。
隻是身旁傳來一聲悶哼——顧休休倏忽睜開眼,看到了被她壓在地上的太子殿下——難怪不疼,原是被他接了住。
見他似乎被自己壓得喘不上氣,她慌忙要起身,卻被元容按住,聽見他低聲道:“彆動,你腿上有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