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茴,本宮在永寧寺見過你。”貞貴妃喊得親昵,掌心托著精致小巧的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水:“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隻是受你族姐所累,毀了聲譽,不得不委身做妾。”
貞貴妃所言,完全是顛倒是非——那日采葛坊中分明就是她讓人下了藥,卻將責任都推到了顧休休身上,隻道是顧佳茴被顧休休所連累,才讓事情變成今日這般模樣。
更何況,就算顧佳茴沒有經曆那一遭事,以她的身份,進了四皇子府中,便也隻能為妾,又如何有‘不得不委身做妾’這麼一說。
但顧佳茴不明真相,她聽著貞貴妃這樣說,更是加深了她對顧休休的恨意。
就算她從始至終都隻能做妾,可那本質上也有不同,她本來能以清清白白之身,光明正大的入府為妾。
可現在的她早已被毀了聲譽,又聽信了甜言蜜語,跟四皇子生米煮成了熟飯,如今身處被動,進府為妾之事也被耽擱下來,一直沒個動靜。
就算退一萬步講,事後顧休休有幫她挽回聲譽,但對於顧佳茴而言,那也是顧休休虧欠她的——要不是顧休休帶她去采葛坊,又將她丟棄在屋子裡,獨自一人逃跑,她怎麼會失了清白名譽。
貞貴妃似乎是觀察到了顧佳茴的表情變化,她勾唇笑了笑,嗓音溫柔:“說起來,本宮與你母親還是舊相識。”
顧佳茴聽聞此言,倏忽抬起頭來,眸中顯露出一絲驚詫:“貴妃娘娘您是金枝玉葉,自小在洛陽城中長大,而我娘在軍營……”
她到底是沒能將‘為妓’兩個字說出來,隻是抿了抿唇:“您怎麼會認識我娘?”
“自然是認識了。你娘當年是戶部尚書之女,與本宮曾是手帕之交,怎能不相熟呢?”
明明貞貴妃說的每一個,顧佳茴都能聽懂,可真正連在一起時,她卻是一個字都聽不明白了。
她娘明明是軍營中的妓子,僥幸被她父親驃騎將軍看重,洗脫了賤籍,跟隨她父親南征北戰。又怎麼會突然搖身一變,成了什麼戶部尚書之女?
更何況,若貞貴妃所言不假,為何這麼多年以來,她娘從未與她提及過自己的身世?
顧佳茴的臉色有些難看:“娘娘怎麼能確定我娘就是戶部尚書之女?”
“不會錯的,你跟你娘少時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本宮又怎麼會記錯呢?”貞貴妃一臉憐惜地看著顧佳茴,輕聲道:“若是你不信,可以向人打聽打聽,當年戶部尚書一家的慘案。”
見貞貴妃說的如此篤定,顧佳茴反而有些不確定了。她娘在她眼中,就是個神經質一般的存在,是個偏執的瘋子,是個恐怖的惡魔,隻有在她爹麵前時,才會露出溫順的一麵。
而其他時候,對她動輒是打罵教訓,日□□著她抄寫《女戒》。從她小時候有記憶開始,便每一日都在喋喋不休地重複一句話——全天下的男人都沒有一個好東西。
她娘告訴她,不可以對男人交付真心,不可以愛上任何人,男人隻會讓女子變得不幸。
那時,她聽得似懂非懂,隻記住了每次挨打時的痛苦和折磨。
她娘也從未提及過任何身世與過去,她便聽著旁人的風言風語,才知道她娘出身軍營妓子,而她的身份也一樣卑微低賤,甚至不被顧家承認。
後來在平城那一戰,她爹和她哥哥都戰死在了那裡,而她娘也不知去向,大抵是被胡人殺死了,又或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徹底瘋了,便也忘記了自己還有個女兒。
對此,顧佳茴並無悲傷,隻覺得解脫了。她總算不用再被母親鞭撻辱罵,總算不用再餓著肚子受訓抄寫《女戒》,總算不用聽那瘋子喋喋不休訴說天下的男人有多可惡。
說起來,顧佳茴也不理解,倘若她娘真的那樣痛恨男人,又為何要給她爹做妾,為何在她爹麵前永遠是一副溫柔似水的模樣。
顧佳茴咬了咬唇,問道:“若娘娘所言是真……我娘為何會從戶部尚書之女,淪落為軍中營妓?”
貞貴妃聽到這聲問話,倏忽歎了一口氣:“唉!幾十年前,你外祖父礙了旁人的眼,被顧家老侯爺檢舉,道是你外祖父挪用了修水壩的銀兩,又貪墨愛財,將皇上撥給邊戎將士的軍糧和盔甲貪汙,倒賣給了敵國……”
“先不說貪汙之罪本就是重罪,又有通敵叛國之名扣在你外祖父的頭上,自然是有口難辨。最後你外祖父被處以淩遲死罪,家中郎君發往邊塞苦寒之地,女眷沒為娼妓,或下發為奴。”
“本宮念舊,後來著人打聽過你家人的去向,發現除卻你娘還活著之外,家中郎君都死在了發配的路上,女眷也是受儘折磨,屈辱而亡。”
說著說著,貞貴妃似是說到動情之處,竟是止不住掉了一行清淚,雖掩在那帷帽之下,卻也讓顧佳茴看清楚了擦拭眼淚的動作。
顧佳茴如遭雷劈,神色呆滯,視線不知落在何處,怔怔看著遠方。
她的外祖父……是被顧家老侯爺檢舉?
也就是說,她娘本該是出身名門大戶的嫡女,而她也本該出生在富貴之家,身世顯赫,有母族依傍,被眾星捧月的嬌養到大?
可那戰死沙場的老侯爺,在他活著的時候,為鏟除異己,將她無辜的外祖父扣上了貪汙通敵之罪,令她外祖父受千刀萬剮之刑,令她族人儘數慘死在外。
顧佳茴沒想到,她如今一切的不幸,竟都是她顧家的祖父給她帶來的。那滅頂之災,家破人亡,活生生將她母親從一個大家閨秀的士族女郎,逼成了偏執敏感的瘋子。
而她也在這痛苦陰暗的折磨下,變成了一個怯懦自卑,哪怕是進四皇子府中為妾,都要當做一種奢侈妄想的卑賤之女。
淚水不住流淌落下,顧佳茴眼神空洞,表情卻顯得十分猙獰,雙眸瞪得老大,胸口起伏不定著。
貞貴妃瞥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四皇子,四皇子接到授意,連忙側過身去,將顧佳茴擁入懷中,神色憐惜地伸出手去,輕輕擦拭她眼尾的淚痕:“一切都過去了,往後你還有我,我便是你的依靠。”
他說的深情,仿佛之前讓山匪將顧佳茴一起劫持的人不是他似的,那眼神柔的能掐出水來。
“好孩子,快起來吧!”貞貴妃放下茶杯,雙手在空中虛虛扶了一下:“時辰不早了,本宮讓人將你送回去,你也早些歇息。”
說著,她似是想起什麼一樣,嗓音柔和道:“你是故人之女,本宮自然不會虧待了你,可如今你外祖父名義上仍是貪汙逆臣,隻能委身於妾室之位……”
“若是子燁能登上皇位便不一樣了,他定是能為你母族一家平反,屆時那皇後之位,屬你當之無愧。”
那言外之意,便是要讓顧佳茴助四皇子一臂之力了。
顧佳茴聽聞此言,緩緩抬起頭來,雙眸中含著淚水,朝著貞貴妃拜了下去:“多謝娘娘今日將外祖父之事告知於我,若不然我還被蒙在鼓裡,將顧家一族當做血濃於水的親人。”
“我雖人微言輕,卻懂得感恩之情,若他日娘娘能用得上我,必定萬死不辭!”
貞貴妃見顧佳茴如此識趣,不由笑著頷首:“你有這份心意便好,府外備了馬車,快回去罷!”
顧佳茴又是一拜,這才起身離去。
待她走後,四皇子忍不住道:“母妃,她都說了願意為咱們效勞,為何不直接將咱們的計劃告訴她?”
“急什麼?”貞貴妃緩緩眯起雙眸,嗓音不大,卻帶著厲色:“她如今還是半信半疑,待她徹底想明白了,再告訴她不遲。”
“此事容不得差池,若你再擅自行動,忤逆本宮——”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那警告似的語氣,令四皇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緩了許久,才道:“是,孩兒什麼都聽您的,再也不敢擅作主張了。”
他頓了頓,又道:“隻是孩兒有一事不明,那戶部尚書……真是被顧家老侯爺栽贓誣陷的嗎?”
“誣陷?”貞貴妃笑了一聲,眸中是掩不住的輕蔑:“顧家老侯爺品性無暇,高風亮節,怎麼會誣陷戶部尚書。顧佳茴的外祖父,不過是自作孽不可活,先帝忍無可忍,才借用老侯爺之手,除掉這隻顧貪財好色,不顧百姓將士死活的國之蛀蟲罷了。”
四皇子猶豫道:“那母妃您為何……”
“本宮為何要誤導顧佳茴?”貞貴妃接過話來,低低笑道:“如今永安侯年紀大了,上不得戰場了。唯有倚靠著身在北宮的大女兒宸妃,還有那駐守平城為國征戰的小兒子定北將軍,顧家才能勉強維持著如今的虛假繁榮……”
“可現在,宸妃命懸一線,連林禦醫都說她命不久矣。若在此時,定北將軍顧懷瑾再叛國通敵,懷有謀逆之心,你說顧家一族將會麵臨怎樣的命運?”
四皇子總算明白了貞貴妃的用意,看著貞貴妃如此輕描淡寫,便能將顧家命運玩弄於股掌之中,他有些不寒而栗,脊背發涼。
躊躇許久,他忍不住道:“母妃,那顧佳茴會願意幫咱們嗎?您可是要她背叛顧家一族,加害定北將軍呀!”
貞貴妃欣賞著自己指甲上的丹蔻,漫不經心道:“為什麼不願意?人會被仇恨蒙蔽雙眼,變得醜陋可憎……更何況,她本就胸無點墨,愚不可及。”
說著,她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瞥向四皇子:“不要再癡心妄想顧休休了,便是顧家被滅族,那病秧子也會護住她。況且她是謝懷安看中的女人,怎麼也輪不到你手裡。”
提起顧休休,四皇子便咬牙切齒:“她怎能料事如神,次次都能提前預判到咱們的計劃?難不成是我身邊有她的細作或眼線?”
貞貴妃垂下眼眸,思忖著,輕笑了一聲:“你的擔憂不無可能,今日往後,到本宮大計所成那一日,都不準你再與顧佳茴私下聯絡。”
“這一次,本宮勢必要顧休休付出代價,傾族覆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