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休休打斷她:“快去吧,喜歡哪個就挑哪個,讓秋水陪著你去。”
秋水抬頭,看了一眼樓上,道:“您自己一個人上樓?”
見他還在遲疑,她擺了擺手,將兩人推了下去:“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難不成上樓還能走丟了。”
秋水沒再推辭,畢竟除了他以外,暗地裡還有數個暗衛藏匿在采葛坊中,護她周全。
顧休休自己一個人上了三樓客室。
上次來時,她還是待嫁的未婚女郎,如今卻已經嫁給了元容,成了東宮太子妃。
顧休休看著客室內熟悉的陳設,不由有些感歎。見那夥計忙裡忙外,一會給她端茶送水,一會給她送糕點和水果,她抬手製止道:“不必忙活了,我坐會便走,你先出去吧。”
夥計應了一聲,便退到了門外去。
她脫下帷帽,走到金絲楠木的扇窗邊,眺望著遠方的風景。采葛坊客室下臨著一片湖,湖中有些殘葉敗荷,遠處種了一片銀杏樹,葉子泛著黃,時不時卷過一陣風,便將搖搖欲墜的銀杏葉吹進了湖裡。
遙遙望去,便像是一幅丹青不渝的秋景畫,連空氣中都充斥著凋零的美感。
她深吸了一口氣,還未吐出去,扇窗下倏忽伸出來一隻血淋淋的手。
顧休休幾乎是本能地向後退了兩步,沒來得及喊叫出聲,隻發出一道破音,那血手的主人便從窗外躍了進來,捂住了她的嘴。
原本受到驚嚇的顧休休,在看清楚來人的臉後,將卡在喉嚨裡的那聲尖叫咽了回去。
竟然是謝懷安。
他生得一幅好皮相,青絲如瀑,膚如玉,褒衣博帶,衣袂微微飄拂著。若不是神色狼狽,渾身沾染著血跡和汙水,倒是像個清雋的矜貴公子。
若是掰著手指數起來,顧休休一共才跟謝懷安見過三次,一次是她入宮時險些被謝懷安的馬車衝撞到,一次是受邀到謝家參加竹宴,還有便是前幾日貞貴妃失寵時,在北宮禦膳房外裡撞見過一次。
不論哪一次,謝懷安皆是從容淡定,輕描淡寫的名士模樣。
而這一次,也不知道他是從何處爬上來的——聞著那腥臭的淤泥味,大抵是從湖裡爬上來的。
幾乎是在謝懷安闖進客室的下一瞬,樓道外便傳來了輕不可聞的腳步聲,顧休休知道是藏在暗處的暗衛察覺到了異動,挑起眉看向了謝懷安。
他俯下身,垂首在她耳畔低聲道:“讓你的人退下。”
許是知道她素有耳疾,謝懷安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個耳朵不好使,便在她耳朵兩側都說了一遍。
他的臂彎勒在她雪白的頸上,冷聲道:“快點。”
顧休休垂下眸,將拇指叩在了無名指上,指尖輕輕轉動那指戒上的茉莉花,輕笑道:“謝懷安,你是在威脅我嗎?”
謝懷安視線瞥向窗外,斂住眉眼,幾乎是在刹那間便權衡好了利弊,鬆開了桎梏住她脖頸的手臂:“有人在追殺我……”
他態度軟了幾分:“救我。”
謝懷安跟貞貴妃乃是一丘之貉,顧休休對其並無好感,因此對於謝懷安的服軟,亦是無動於衷。
許是看出了她並沒有喝退暗衛的意思,謝懷安剛剛鬆開她的手臂,又湊了上去。
這次叩住了她的手腕,將其一把掬住,高舉在頭頂上:“我知道你身上有暗器,便是我受了傷,想要製住你也是輕而易舉。”
他另一手解開了自己腰間的帶子,本就鬆垮的衣袍頓時敞開,露出赤著的胸膛:“你要是不想讓你的人看到什麼,就讓他們退下。”
顧休休被他壓的身體微微後仰,聽到屋外傳來敲門聲,咬著牙道:“虧你還是名士,可真是不要臉。”
謝懷安笑道:“多謝太子妃誇獎。”
這一聲‘太子妃’喚的重了些,像是在威脅她似的。
她倒是不怕謝懷安動手,反正他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若真是殺了她,他謝家一個都彆想活。
但就怕他狗急跳牆,豁出去不要臉皮了,萬一真做出點什麼事情來——就算是被他親一口——想想都覺得惡心。
顧休休吸了口氣,側過頭去:“我沒事,退下吧。”
門外的暗衛又確定了一遍,她道:“不過是被屋子裡的蟑螂驚擾到了。”
待暗衛退下,她看向叩住自己雙腕的謝懷安:“大名士,可以鬆開了嗎?”
謝懷安玩味的看著她:“……蟑螂?”
見他還不鬆手,顧休休有些不耐煩了,抬腳朝著他襠下一踹,他躲閃不急,卻是被踢到了大腿根。
原本就很是狼狽的謝懷安,此刻更是狼狽了,他捂著大腿根,身子微微弓著,表情看起來有些扭曲:“顧、休、休!”
顧休休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客室的茶桌前,慢悠悠坐在了蒲團上:“你是陳郡謝氏未來的家主,北魏洛陽城裡的大名士,怎麼落得如此境地,被人傷成這般模樣?”
話語中的譏諷毫不掩飾,聽得謝懷安有些惱火:“與你無關。”
顧休休叩著茶杯,呷了一口茶水:“你說你在被人追殺,要我救你。明明我的暗衛來了,你會更安全,可你卻要他們退下……怎麼,你不想讓太子殿下知道此事?”
謝懷安漸漸緩和了過來,他揉了揉大腿根,皺著眉頭,不怎麼客氣地走到她對麵坐下:“不該問的事情少問。”
他端起茶壺來,仰著頭,將茶水灌進了嘴裡。動作一大,那原本便半敞著的衣衫,頓時敞開的更大了。
到底是名士,謝懷安有時候也會吸食寒食散,皮膚白的剔透,身形有些瘦弱,卻並不乾癟,該有的線條都有,濕漉漉的烏發墜在胸膛前,頗有風流不羈之意。
顧休休瞥了他一眼,道:“好,我不問,你可以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了嗎?”
謝懷安沒想到顧休休這樣無情,對他的境遇毫無憐憫之心不說,還叫他原路返回,再從窗戶爬下去。
他嗤笑道:“你倒是狠心。”
說著,謝懷安放下茶壺,從果盤裡尋出一把削水果皮的小銀刀,拿在手裡比劃了兩下,似乎是在嘗試看趁不趁手。
顧休休看著他的動作,緩緩蹙起眉來:“你是個左撇子?”
“左撇子怎麼了?”謝懷安站起身來,朝著窗戶走去,輕嗤了一聲:“我用左手殺人,比你的太子殿下用右手更快。”
顧休休卻沒有理會他的玩笑,朝著門口的方向靠了靠:“……謝瑤是你殺的?”
謝懷安的動作一頓,那隻血手按在扇窗上,扭過頭看著顧休休:“我還以為你聰慧,沒想到也是個蠢的。”
“你不用陰陽怪氣譏諷我,昨日慘死的謝瑤和那幾位大臣都是你謝家的人,仵作驗過謝瑤的屍體,說殺人凶手乃是個左撇子。”
顧休休說話間,已是走到了門口,她背後貼著那扇門:“我本以為是貞貴妃想借此陷害我顧家一族,不想人竟是你殺的。倒也是,你跟貞貴妃都是一家人,誰殺的又有什麼區彆。”
她嘴上是這樣說,但實際上,是誰殺的當然有區彆了。
顧休休一開始以為此事是貞貴妃和謝懷安同流合汙,可她剛剛說了一句‘謝瑤是你殺的’試探謝懷安時,謝懷安卻張口便說她蠢。
那意思顯而易見,人不是謝懷安殺的,乃是貞貴妃安排彆人動的手。
可貞貴妃明知道謝懷安是個左撇子,卻還故意安排一個左撇子殺手,殺掉了謝瑤。
這很難不讓人懷疑,貞貴妃是想通過此事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往後若是被家族拋棄時,便可以重翻舊案,咬住謝瑤乃至那幾位大臣,都是謝懷安下手殺的。
早就知道貞貴妃心機深沉,倒沒想到連自己人都算計。
不過顧休休自然也沒有那麼好心,特意提醒謝懷安了,她隻不過是想挑撥離間,看謝懷安和貞貴妃狗咬狗的內訌罷了。
謝懷安可是陳郡謝氏的下一任家主,她一張口,他便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挑了挑眉,勾起唇來:“顧休休,我收回我方才的話,你很聰明。”
“不過太聰明的女人,一向活不了太久。”
謝懷安跨出去了半個身子,指尖叩著那把銀刀,似笑非笑道:“雖然你不安好心……但,多謝提醒,我謝懷安欠你一個人情。”
說罷,他便從扇窗跳了下去。
顧休休等了片刻,見外麵沒了動靜,這才敞開了門,戴好了帷帽,從三樓客室下到了一樓去。
剛好一到大堂,便迎麵撞上了從詔獄辦完了公事,與劉廷尉一同趕來的元容。
顧休休一看到元容,便急匆匆衝了過來,快到了他麵前,又倏忽頓住了腳步。
方才到底是受了些驚嚇,本來沒覺得有什麼,一看見元容便止不住有些委屈了。
可采葛坊的人實在太多了,她實在不好意思當眾跟他摟摟抱抱。
顧休休帶著帷帽,元容看不清楚她的麵容,但隱約察覺到她的情緒不大對勁,他牽過她的手,正要帶她去後院細細詢問,卻看到了她皓白手腕上的斑斑血跡。
他叩住她的手腕,皺眉道:“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