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氣上不來,連喘了半晌,身旁的太監連忙上前給他順氣:“那刁民無中生有,汙蔑吾兒當街強搶婦人,縱馬踏死幼孺。皇兄你為平息眾怒,將吾兒關進詔獄審問,臣弟可是有過一句怨言?”
皇帝坐在高台龍椅上,歎了口氣,道:“皇弟,朕知你喪子之痛,定是肝腸寸斷。如今太子與劉廷尉便在此地,朕已是讓人查過,昨夜隻有他們兩人與賢侄見過麵,你有什麼話儘管問他們。”
那言外之意就是,有事你找他們算賬,這事跟我沒有關係。
靖親王要的便是這句話,他緩緩將視線移到元容身上。
元容便立在殿下,他身著朱色大氅,骨節明晰的手掌捧著紫銅手爐,烏發垂散在肩後,神情舒朗且倦懶。
不像是來挨罰的,仿佛是來吟詩踏青,唇邊還含著淺淺的笑意,漫不經心。
越是看元容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靖親王便越是惱火難耐,他走近了元容,聲音洪亮:“你便是太子殿下,便能嚴刑逼供,屈打成招嗎?”
元容斂住眉眼:“靖親王此言差矣,孤何時嚴刑逼供,屈打成招了?”
說著,他從劉廷尉手中接過罪己書,遞到靖親王麵前:“皇叔不如看一看,您的嫡長子都做了些什麼?”
說話之間,謝懷安與顧休休先後進入乾明殿,皇帝瞥到顧休休的身影,神色一怔,隨即皺起眉來:“太子妃怎會在此處?”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那一瞬,元容便側過身去,看向了緩緩步入乾明殿的顧休休。
顧休休也在看他,她的眉眼中是藏不住的焦灼,一進殿中,便加快了步伐,朝著元容的方向疾步走去。
元容轉手將手爐扔給了劉廷尉,迎著她的方向走了幾步:“不在東宮歇著,怎麼出來了?”
顧休休還沒來得及說話,謝懷安便已是跪下行禮:“微臣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的動作行雲流水,倒叫顧休休愣了一下——微臣?謝懷安什麼時候出仕了?
“愛卿平身。”皇帝微微抬手,示意謝懷安起身,視線仍停留在顧休休身上:“愛卿怎會跟太子妃一同進殿?”
謝懷安臉不紅,心不跳的扯謊道:“偶遇太子妃與家仆走散,微臣知道太子在乾明門,便順路將太子妃帶了過來。”
這個借口非常的拙劣,甚至近乎敷衍,偏偏皇帝還沒辦法說什麼。謝懷安剛剛出仕,他在此時需得對謝懷安多加關懷,以表自己對謝家的重視。
皇帝微微頷首,見顧休休行禮,又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他道出讓謝懷安來此地的目的:“朕聽聞,世子在洛陽街頭出事當日,謝愛卿也在現場?”
元容不緊不慢抬起黑眸,看向謝懷安,剛巧他也在看元容,兩人視線相對,謝懷安挑唇一笑:“是,微臣也在。”
皇帝道:“那你說一說,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世子當真強搶婦人,縱馬踏死幼孺嗎?”
“微臣坐在馬車中,離得又遠,看不真切。隻是聽到外頭喧鬨,便遠遠看了一眼,實在不敢冒昧舉證。”
話音落下,顧休休瞥了謝懷安一眼。
沒想到謝懷安瞧著放蕩不羈,入仕後倒是個保守派,誰也不得罪,說了就像是沒說一樣,比某寶客服還能打太極。
沒來之前,顧休休一直心神不寧。如今到了元容身邊,總算是安下心來,她悄悄攥住元容的手,許是剛剛捧著暖爐的緣故,並不算太冷。
而她一路縱馬趕來,穿著單薄,暮秋的清晨連空氣中都帶著一股霜氣,早已是手腳冰涼。
元容摸著她毫無溫度的小手,又從劉廷尉手中要回來了暖爐,放在她手中,抬手將身後的狐裘解下,披在了她身上。
骨節修長的手掌在她頸下係著襟帶,動作自然又從容,看的靖親王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忍不住喝道:“吾兒慘死詔獄,你卻在此處與婦人纏纏綿綿,你休要欺人太甚!”
“靖親王,你又說錯了。”元容眼皮都沒抬一下,仔細整理著她身後的狐裘:“她不是普通的婦人,她是孤的太子妃。”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卻將靖親王氣得手指直抖。什麼普通的婦人,莫不是在含沙射影,暗指靖親王世子當街強搶婦人之事?
靖親王怒極反笑,將手中的罪己書撕扯爛:“不過是一份莫須有的證物,連字跡都沒有半分相像!你休要拿出這樣的東西來糊弄人!”
說是這樣說,可他緊接著就將那撕碎的罪己書塞到了嘴裡,兩三下便吞咽了下去。
見狀,元容隻是輕笑道:“你手中那份不過是謄抄的副本,劉廷尉手裡還有幾十份,靖親王儘管吃個夠。”
靖親王:“……”
“那又如何?!”他沉默了一瞬,將眼睛瞪得老大,咬牙切齒道:“仵作檢驗過吾兒的屍首,其中下身的燒傷比起其他部位燒傷更為嚴重,說明他生前曾遭到過嚴刑逼供,逼供出來的東西又怎麼能算數?”
“靖親王可是親眼看到了?”一言不發的顧休休,忍不住道:“世子本就是**而亡,何處燒得重,何處燒得輕,單憑這個便能判斷出世子生前是否遭過刑罰?”
“再者說,入了詔獄的人便不□□份高低貴賤,用刑也不過是審問的其中一環,靖親王何必大驚小怪。都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連天子尚且如此,更何況世子呢?”
“難不成,靖親王的意思是,世子比當今天子還要尊貴不成?”
靖親王被她三言兩語懟得一時語塞,那雙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指在空中的手指不斷顫抖著:“你這個伶牙俐齒的婦人,休要顛倒是非,胡言妄語!”
顧休休被他厲聲嗬斥,卻也無動於衷,隻是不輕不淡道:“是不是顛倒是非,胡言妄語,靖親王心中自有定數。”
說罷,她抬眸看向高台龍椅上的皇帝:“父皇,兒臣以為,隻要譴人去靖親王的封地查一查,便知道那封罪己書上所言是非真假。”
“若罪己書上所言不虛,那隻能說明世子在詔獄中幡然醒悟,羞愧之下才寫下條條罪狀,甘願一死贖罪。若罪己書上的罪狀都是構陷,屆時靖親王再來問罪也不遲。”
那封罪己書上寫下的條條罪狀,雖然顧休休一眼沒看到,但僅憑方才靖親王拿到罪己書後,一邊否定罪己書是偽造,一邊心虛地撕爛罪己書,吞進腹中的行為來看,便能推測出那些罪狀都是真的。
如今靖親王身在洛陽給太後祝壽,若皇帝此時派人快馬加鞭趕去靖親王的封地查探,靖親王便是想要從中阻攔,也是鞭長莫及。
靖親王世子的名聲一向不好,按照罪己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來看,這些年世子做過不少傷天害理之事。
紙終究包不住火。
若是靖親王現在罷了,不再糾纏,此事便到此為止。若他還是不依不饒,無理攪三分,真等到讓人徹查清楚那罪己書上的罪狀,彆說是世子該死,就連他這靖親王也要受到牽連。
顧休休絲毫不懼靖親王,言辭條理清晰,態度不卑不亢,就連皇帝都不禁多看了她兩眼,神色中顯露出一絲讚賞之意。
皇帝不是不敢招惹靖親王,隻是先前與靖親王聯手之時,曾當著數個心腹大臣的麵,口頭允諾過——靖親王與他合手製約北魏家族,而他則不能卸磨殺驢,要在靖親王有生之年,保他榮華富貴,性命無憂。
但這幾年靖親王越發不將他放在眼中了,不然怎會縱容世子在洛陽城中搶占民婦,將其褻玩至死,又縱馬踏死幼孺。
兩人之間是有血緣關係,不過在皇室之中,就連同胞兄弟都會自相殘殺,更何況是靖親王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
他本是覺得,靖親王再如何,也比那些依靠門閥製度,剝削皇族勢力的家族要強。
誰料這幾年北魏家族沒怎麼作妖,反倒是靖親王像是拿捏住了他的命脈,有些分不清誰是君,誰是臣了。
特彆是這兩年皇帝身體虧損,靖親王更是肆無忌憚。他早就想尋個由頭拿捏靖親王了,苦於先前與靖親王的約定,他不好出爾反爾,過河拆橋,倒叫其他忠心於他的臣子們寒心。
隻好隱忍不發,就連靖親王世子鬨出這麼大的事情,也隻能推脫責任,甩鍋給劉廷尉處理。
如今顧休休三言兩語,便將製裁靖親王的把柄遞送到了他手裡,還順帶堵住了靖親王的嘴,令靖親王有苦難言,隻能作繭自縛,認下世子是**身亡。
“好了,此事便到此為止。”皇帝見靖親王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綠,手掌拍了拍龍椅,打了圓場:“今日太後誕辰,巳時宮中設宴,還要宴請各國使臣,莫要再爭論些有的沒的。”
說是這樣說,皇帝自然不會到此為止。
他不過先行安撫下靖親王,待他前腳一走,便立刻會下命讓人前去靖親王的封地,徹查罪己書上的樁樁罪行。
等拿到證據後,靖親王日後定會夾緊了尾巴做人,再不敢如此囂張肆意了。
皇帝像是沒事人一樣走了,隻字不提靖親王世子的死,走到元容身邊時,腳步頓了頓,抬眼看向他。
他一句話沒有說,隻是抬手在元容的肩上拍了兩下。而後留下一臉錯愕的劉廷尉,以及眸光微滯的元容,徑直朝著殿外走去。
皇帝從元容出生那日起,便從未靠近過他。哪怕是年幼夭折的二皇子,三皇子和五皇子,皇帝都親手抱過,又或是教過他們識字,又或是教過他們習武。
唯有元容,皇帝從未碰過他一下。
雖然這麼多年過去,元容早已經習慣了皇帝對他的冷漠寡淡,也早已經不再期待那虛無縹緲的父子之情。
可當皇帝的手,落在他的肩上時,元容還是感受到了內心生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觸動。
他很快就回過神來,斂住神色,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那樣,神態平靜無瀾。
顧休休將元容方才的神色儘收眼底,她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正想說些什麼,卻聽到靖親王滿含譏諷的嗓音:“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太子妃,你且等著,你今日呈的口舌之快,都會變作報應,報到顧家身上。”
“望你顧家滿門抄斬的那一日,你還能像今日這般舌燦蓮花。”
說罷,不等顧休休反應過來,靖親王便甩袖離去。
顧休休蹙起眉來:“長卿,他什麼意思?”
元容沉默了片刻,道:“靖親王接手了追查前夜謝瑤和三位臣子慘死之案……”
這案子雖然還沒有尋到證據,但顯然不管是皇帝還是朝中臣子們,都認為此事與顧家脫不了乾係。
昨夜洛陽城中的百姓又死了數十人,靖親王本就與永安侯是朝中夙敵,如今顧休休又為了他得罪了靖親王,不論此事是否與顧家有關係,靖親王必定會尋到由頭,將此事賴在顧家頭上。
劉廷尉怕顧休休因此怪罪元容,正想開口轉圜一下,卻聽見顧休休舒了口氣,道:“原來是這件事,我還以為是什麼。”
元容低聲道:“豆兒,你不該來這裡。”
顧休休往他身前靠了靠,墊著腳,微微歪著頭,看著他垂下的眸:“你怪我多嘴了?”
“不是……”沒等到他解釋,顧休休便將手爐扔給了劉廷尉,伸手摟住了他的頸:“元容,我說過會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