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這琴弦斷裂的也太巧合了吧?
皇帝眸色微寒,看了一眼垂首的四皇子,又瞥向貞貴妃。很快便不動聲色的收回了視線,斂住神情,緩緩道:“太……”
他頓了一下,嗓音緩和:“長卿的琴技亦是出神入化,曲儘其妙。”
元容怔了住。
他慢慢地抬起頭,看向正位高坐的皇帝。
也不知今日是怎麼了,皇帝又是拍他的肩,又是喚他的字——原來皇帝知道他的字是什麼。
皇帝還誇了他。
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事情。
哪怕是他幾年前打了勝仗回來,皇帝也最多就是在洗塵宴上,極其客套,極其敷衍地道一句——辛苦了,太子。
這一時之間,讓元容覺得有些怪異,有些彆扭,還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五味雜陳,複雜難言。
他抿住薄唇,垂下眸,輕聲道:“謝父皇誇讚。”
皇帝微微頷首,繼而看向顧休休:“你方才獻奏的曲音極妙,朕心甚悅,想要些什麼賞賜?”
顧休休起身,福著身子:“兒臣能為太後獻奏琴曲,乃是兒臣之榮幸,亦是兒臣的本能,兒臣不敢居功。”
她越是如此說,皇帝越是要給她賞賜了。許是聽聞那廣陵散有些感慨,想起了為護送元容而戰死在平城的驃騎將軍父子,不由一聲歎息:“朕記得你二叔父乃是驃騎將軍,時間如白駒過隙,一眨眼已是過去了年之久。”
皇帝道:“驃騎將軍肝膽忠義,護送太子撤離平城有功,朕今日特將其追封為義勇候。另追封其子為神武將軍。”
話音落下,顧家幾人,幾乎是同時怔住,神色微滯地看向皇帝。
就連元容,眸光也微微一變。
驃騎將軍與其子都戰死在了平城,便是追封驃騎將軍為義勇候,這侯爵之位,也沒有子嗣能繼承了。
可這是皇帝對於驃騎將軍的認可,更是相當於為他們洗清了年前那一戰後四起的流言蜚語,告訴天下眾人,驃騎將軍父子是為北魏子民戰死,而非通敵叛國的奸細。
顧休休是幾人中最先反應過來的一個,她眸中騰起霧氣,屈膝跪了下去,朝著皇帝叩拜:“兒臣謝過父皇恩典。”
這一聲,像是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永安侯夫婦與顧懷瑾,先後跪了下去,嗓音響亮,叩謝皇恩。而顧佳茴則呆呆地看著前方,眼神中含著些迷茫與不知所措。
追封諡號……到最後卻是沾了顧休休的光,才讓她父親和哥哥都追封了諡號,洗清了多年的冤屈?
為什麼偏偏是顧休休?
不該是顧休休才對,明明四皇子答應了她,那是她的父親和哥哥,不是顧休休的!
顧佳茴渾身緊繃著,垂放在雙膝前的手臂抖動著,指甲掐進了掌心裡,卻絲毫察覺不到疼痛,甚至連臉皮都在微微抽搐著。
她不知自己是怎麼跪了下去,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起了身,淚水止不住從眼眶中溢出,有一種近乎恥辱的情緒堵在了喉嚨裡,讓她有些無法呼吸了。
什麼都是顧休休,哪裡都有顧休休。
所有的風頭都被她出儘了,就連追封諡號,最後也要靠顧休休才能辦到。
那她活著有什麼用?她活在世上到底是為了什麼?
永安侯夫人察覺到顧佳茴的情緒不對勁,卻還以為顧佳茴是激動的,連忙遞上帕子,又輕拍著她的後背,寬慰道:“佳茴,不哭了,你父親在天之靈,也能瞑目了……”
聽聞這話,顧佳茴埋著頭,身子不住抖動著,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
宴會結束後,已是午時了。
即便過去了一個時辰,顧佳茴的心情依然沒能平複下來。幾乎是在宴會結束的第一時間,顧佳茴便借著要去小解的借口,去了貞貴妃的永賢殿。
但她左等右等也沒能等來貞貴妃,聽身邊的嬤嬤說,好像貞貴妃和四皇子被皇帝叫去了禦書房。
顧佳茴沒了辦法,隻能先離開了永賢殿,跟著永安侯夫婦的馬車回了永安侯府。
與此同時,顧休休和元容也坐在馬車裡,正在從永安殿外緩緩行駛離去。
兩人沉默了一路,誰都沒有說話。直至那馬車停穩在了東宮門口,元容輕啟薄唇:“孤……”頓了頓,道:“沒等到獻舞之時,暗衛便找到了王雯,將她從西燕人手裡救下來了。”
顧休休垂著眸,輕輕‘嗯’了一聲。
誕辰宴上,她見元容絲毫沒有再拖延時間的意思,便猜到王雯已經被救下來了。
畢竟她彈琴的功夫,再加上皇帝給二叔父父子追加諡號的時間,也算是不動聲色的給暗衛找王雯爭取時間了。
元容又道:“我讓秋水將名下商鋪地契都整理好了,等進去就拿給你。”
這次,顧休休忍不住抬眸看向他,將嗓音拔高了幾個度:“我才不要你的地契……”
到了嘴邊的話,卡在嗓子裡,卻始終沒有勇氣問出口。躊躇之間,淚水便從眼尾飛快地墜了下來,她低埋下了頭,緊緊咬著唇,努力克製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晶瑩剔透的淚水滴落在手背上,浸進肌膚的紋理中,她好似聽到了一聲歎息,緊接著,便有一隻骨節明晰的大掌出現在眼睫前,輕輕拂去她眼眸中的淚痕。
“……你要去西燕,對不對?”顧休休感受到他的溫柔,心中倏忽湧上一股盲目的衝動,迫使她將掩藏的心事急切地吐露了出來:“為什麼,你有什麼非去西燕不可的理由?”
元容沒想到她會猜到他要去西燕。
他擦拭眼淚的動作一頓,看著她,良久之後,輕輕捧起她的臉頰:“豆兒,我可能……”
“沒辦法陪你攜手白頭。”
他儘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從容,微微低啞的嗓音中,仍是難掩不舍與無奈。
元容一開始就知道,顧休休不喜歡他。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她在中秋夜宴那一日,在皇帝準備賜婚的緊要關頭,突然改口說仰慕他,隨即婉拒了四皇子的求婚。
但他很清楚,她眼裡沒有他,心裡也沒有他。
即便如此,當元容聽到她說——小女想嫁給四皇子的哥哥,太子殿下。
他還是恍惚了一下。
緊接著,元容又有些慶幸。
幸好,顧休休不喜歡他。
如果一開始就注定是悲劇結尾的故事,那不如從未開始過,這樣,她就不會在他離去的那一天感到悲傷。
可隨著一次次的接觸,元容發現,那原本對於他而言是解脫的死亡,如今卻成了一種束縛。
每當他想起自己的生命在倒計時,與她相處一刻便少上一刻時,他的心口便抑製不住的疼痛,不舍和留戀像是紮根的藤蔓纏繞在他的心臟上,令他無法呼吸。
元容不想死了。
哪怕是日日與苦澀的藥湯為伴,哪怕是夜夜高燒不斷嘔血昏迷,哪怕是一到雨夜就承受著錐心之痛,猶如肝腸寸斷,生不如死。
隻要一睜開眼就能看到她,他便覺得活著是件有意義的事情。
元容也根本不想去西燕,他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跟她在一起,這樣或許他的遺憾就能少一點,再少一點。
但從一開始,他就清楚自己的命運是什麼。
倘若最後的結局一定是死亡,那他也要先殺了西燕君主,為顧休休當年被劫走受刑之仇,為他年在西燕為質受辱之恥,做一個了結。
從此之後,她的人生不會再有任何威脅。哪怕沒有他在身邊保護,她也能在北魏安安穩穩過完一生。
元容遲疑著,卻還是沒有選擇隱瞞:“不論我生死與否,隻要西燕君主在世一日,他便會對你有不軌之心。”
顧休休沒想到,元容一定要去西燕的理由竟是如此。
若是如此,原著中的元容跟她並沒有太多交集,在她嫁給四皇子後,沒過多久便病逝在北魏——原著裡的他,又是為什麼一定要去西燕?
顧休休覺得事情似乎遠沒有這樣簡單,可現在來看,元容又確實隻是因為這個理由,才非要去西燕不可。
她伸手貼附在他的掌背,拉著他的手,緩緩向下,落在自己的心口上:“元容,一輩子太久了……我不祈求與你白首偕老,隻要陪在我身邊的人是你,不管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一年,兩年……於我而言,都已經足夠了。”
見他沉默不語,顧休休微微仰首,抵在他的頸間,淚水止不住落著,在他微寒的皮膚上染上一絲灼意。
她眼尾泛紅,呼吸斷斷續續,低聲喃喃道:“如果你一定要去西燕,那我跟你一起去。”
元容幾乎沒有思考:“不行,你不能去。”
西燕君主何止是斷袖,他男女通吃,後宮嬪妃不說千也有幾百,不過是更喜歡褻玩美貌的少年罷了。
若是她去了,西燕君主定不會放過她。
元容要去西燕是為了保護她,不讓她在受到威脅,受到傷害,而不是將她置於險境。
顧休休搖頭:“如果你要去,我就一定會跟著你去。”
她的聲音不大,那樣輕飄飄的,卻極有分量,讓元容有些恍惚。
他抬手叩在她的下頜上,慢慢地抬起她滿是淚痕的小臉,輕聲道:“為什麼?”
為什麼要以身犯險,跟他同去西燕?
顧休休透過眼前朦朧的霧氣,雖然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卻依稀看到了他泛紅的眸尾。
她仰首吻了上去,親吻著他微涼而淡的薄唇,笨拙地撬開唇齒,動作急促地,像是急於想要證明著什麼。
他的舌上沾染著淡淡的酒意,許是在宴上淺嘗了兩杯清酒,苦澀而辛辣的滋味已經淡了不少。
在唇舌交纏的那一刹那,他丟盔卸甲,再難自持,反手按住了她的後腰,將她逼到車廂的角縫之中,加深了這個吻。
她指尖緊繃,抵在車廂的軟墊上,指甲因太過用力微微泛白。
原本叩在心口上的大掌,慢慢地下移,淩亂的呼吸聲在她近乎失聰的左耳畔響起,她聽不見聲音,卻能感覺到灼熱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