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家了。
囡囡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她緊緊抱著虞鴿,用儘全身的力量。
從夜晚到太陽升起。
神使們並不會因為憐憫而讓她們停歇。
在回到神廟的第二天,她們被送去學習房中術——未來的神女,要給苗疆王誕下五個子嗣。
她們每天有個時辰都泡在池子裡,那池子裡的水會讓她們容顏不老,讓她們的肌膚永遠白皙水嫩,像是清晨綻開沾染著水露的月季花。
還有個時辰去學習房中術,看著神使們褪下聖潔的白袍,在她們麵前展示如何交.媾,用怎樣的姿勢才能儘快懷上子嗣。
她們從抵觸,厭惡,到麻木,也隻用了不到個月的時間。
這樣日複一日,了無生趣的活在世上,囡囡隻能儘她所能,讓虞鴿感受到一絲活著的意義。
她總是在笑,自己笑,也努力讓虞鴿笑,像是個沒心沒肺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偽裝的久了,便也欺騙過了自己,她的性格越來越隨性,猶如一開始的虞鴿,不論何時都能苦中作樂。
便如此苟活了兩年,那一日,她們在池水中浸泡個時辰後,被神使分彆帶進了兩個石室。
儘管進去之前,囡囡心裡便有些不好的預感,但當她看到出現在石室裡,赤著半身的神使時,她還是呆住了。
學習了兩年的房中術,現在到了檢驗成果的時候。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了這一夜,神使還算溫柔,也沒有傷害她——身為神女,最聖潔的第一次自然要留給未來的苗疆王。
可她還是覺得惡心。
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覺,明明精神痛苦不堪,像是螞蟻在啃咬,身體卻本能地感到愉悅,當兩種不同的感官同時出現時,她便開始唾棄自己的靈魂。
從石室離開後,她忍不住嘔了出來,直到胃裡什麼都沒有了,還是能吐出酸水。
虞鴿的狀況要比她更差。
整整昏迷高燒了日,囡囡守在虞鴿的床邊,看著虞鴿在深夜裡發抖,聽見虞鴿唇瓣中喃喃地喚著爹娘。
她又開始迷茫了。
生命是很神奇的東西,有時候堅強如鐵,似是野草般,燒不儘,除不完。
有時候又脆弱不堪,仿佛紙糊的燈籠,扔在地上,誰都能踩上兩腳。
她想,既然活得這麼痛苦,為什麼她們不乾脆死掉?
囡囡從腰間掏出了一隻瓶子,那瓶子裡裝著虞鴿製的蠱——那是吃了之後可以讓人產生幻覺,在溫暖和幸福的包裹下,快樂死去的安樂蠱。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隨身保留著這隻蠱,或許她活得也並不快樂。
她依偎在虞鴿身邊,抱著虞鴿柔軟而黑亮的長發,手裡緊緊攥著瓶子:“我們一起死,好不好?”
到底是沒死成。
囡囡聽到虞鴿在說夢話,便靠了上去,她聽見虞鴿含著淚,輕聲囈語道:“……我會活著,爹,娘……我會好好活著……”
她緊緊攥著的掌心,倏忽鬆了勁兒。
瓶子從她手心裡咕嚕嚕滾了出去。
虞鴿在第四天醒來,囡囡什麼都沒有說,也什麼都沒有問,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樣,煮了虞鴿最愛喝的鹹菜粥,一口一口喂到虞鴿乾裂發澀的唇瓣裡。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偶爾神使還會召她們去石室,但她們都心照不宣地,從不會提在石室裡發生的事情。
隻是,虞鴿的性格變得越來越孤僻古怪。
她不再開口唱歌,臉上也沒有笑容了。
甚至不願意跟囡囡見麵了——大多數時間,虞鴿都在獨處,埋頭在屋子裡,不知道做些什麼。
在神廟裡離奇死掉第十個神使的時候,囡囡好像猜到了什麼。
或許神廟中地位最高的神匠也清楚此事,不過神匠從不會乾預這些,在神廟裡向來秉承著弱肉強食的規則。
強者殺死弱者,這沒什麼不對。
甚至於,有一天,神匠也死了。
虞鴿走出了那間封閉了將近小半年的屋子,她看著許久未見的囡囡,唇瓣顫抖著,用著沙啞的嗓音:“我們……”自由了。
話沒有說完,虞鴿就發現,神廟裡又來了新的神匠。
那人麵容慈祥,身披星月白袍,遠遠地朝她們露出了一絲溫和又詭異的笑。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似乎是在說——彆掙紮了,沒用的。
是真的沒有用。
被殺死的神匠消失後,很快就有新的神匠頂替上去。神使就更不用說了,仿佛牛羊身上的毫毛,死了十個就會有二十個出現,殺也殺不儘。
囡囡在虞鴿臉上看到了灰敗的慘白色。
掙紮沒有用,抗爭也沒有用,又不甘心這樣死去,隻能苟活著,像是沒有感情受人操控的傀儡。
那是一種極為窒息的感覺。
就仿佛一張密布的蜘蛛網,清晰地網羅出了她們既定的命運,而她們便是黏在蜘蛛網上的蚊蟲,那樣弱小,不論如何抖動翅膀,就算拚儘全力,也不過是白費力氣。
看著虞鴿本來明耀如星辰般熠熠發亮的眼睛,一點點失去光彩,像是枯萎的玫瑰。
從沒有反抗過的囡囡,趁夜,放火燒了神廟裡供奉神女之像的神殿。
火舌在凜冬的寒風裡吞噬了神殿,囡囡手持火把,眼中清晰映出在烈火中坍塌倒地,摔得四分五裂的神女像。
這是無法被饒恕的罪過。
那神殿象征著信仰,苗疆皇室的信仰,苗疆子民的信仰,就算她是神女的預選人,也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
神廟審判了囡囡,她將在天後的晌午,在整個苗疆子民們的注視下,被活活燒死。
行刑前一天晚上,虞鴿來見了她。
虞鴿帶了兩瓶酒,看著被五花大綁成螃蟹的囡囡,竟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明天就成烤熟的螃蟹了。”
見虞鴿笑了,囡囡便也笑了:“母蟹黃多,明天讓你見識一下,什麼叫黃的流油。”
笑著笑著,虞鴿眼裡便多了淚,她手掌攥成拳,輕輕磕了一下囡囡的額頭:“傻子。”
虞鴿沒有問囡囡為什麼去燒神殿,就像囡囡不會問虞鴿為什麼對神使和神匠下毒手。
兩人心中都有答案。
虞鴿輕撫著那張不屬於囡囡的臉龐,忍不住問:“囡囡,你長什麼樣子?”
儘管囡囡頂著養父母親生女兒的臉已有數年,早忘記了自己長什麼樣子,卻還是努力形容著:“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
虞鴿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了囡囡的嘴:“算了,我自己看一看就知道了。”
說著,她鬆開了手,不知從何處變出了一隻蠱:“張嘴。”
囡囡聽話地張開嘴,就著一口辛辣的酒水,將那黑不出溜的蠱蟲咽了下去。
見她吞咽的這般痛快,虞鴿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知道這是什麼蠱嗎?吃得這麼爽快……也不怕我給你下毒啊?”
囡囡不說話,隻是露出一口白牙,許久後,緩緩道:“能博美人一笑,吃什麼蠱都行。”
虞鴿嬌嗔著,推了她一把:“跟誰學的,這嘴跟抹了蜜似的。”
囡囡像是以往無數次那樣,靠在虞鴿的肩頭,依戀地蹭了蹭她烏黑柔亮的長發:“好久不見你笑了……”
語氣有些感慨。
虞鴿愣了一下,輕輕拍著囡囡的腦袋,道:“囡囡,我給你起個名字吧?”
“什麼名字?”
“虞歌。”
“……什麼?”
“不是虞鴿。是虞美人的虞,歌聲的歌。”
說話間,蠱術已是起效,虞鴿看著那張略帶嬰兒肥的臉,伸手捏了一把:“是挺圓。”
手感很好,像是水豆腐,又嫩又軟。
囡囡依偎在虞鴿的懷裡,突然就覺得有些困,她的眼皮在打架,沉甸甸往下墜著:“我現在……長什麼樣子?”
“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
囡囡低低笑了一聲:“怎麼學我說話。”
虞鴿又補充了一句:“很好看。我不騙你,等你長大了,定是個美貌的小嬌娘。”
囡囡沒說話。
長大?她長不大了。
她輕喃道:“我會想你的。”
虞鴿撩起她鬢間散亂的發絲:“我也會想你。”說罷,抬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困的話,就睡吧……”
虞鴿唱起了很久不曾唱起的曲子,歌聲很縹緲,仿佛蒙著一層朦朧的紗。
囡囡從沒有睡過這樣安心的覺,她仿佛蜷縮在母親的懷裡,溫暖又安穩,不用再擔驚受怕,不用再迷茫彷徨。
她將要抵達她人生的歸途。
她沉沉地睡著,睡了很久很久。
直到囡囡醒來的時候,她發現,天還是黑的。
她不在神廟裡,也不在她記憶中任何熟悉的地方,這是一間陌生的屋子,身邊空無一人。
捆在她身上的繩子不見了,她也並不感覺到任何痛苦,甚至有一瞬間,她懷疑自己已經死了。
可囡囡爬下床,打開了房間的門,聞到了獨屬於這個殘酷世間的空氣,看到了掛在天上帶著冷淡氣息的月亮。
她沒有在晌午被燒死……那死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