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北宮假死離開後,便換回了自己的麵容,出了洛陽避了幾年風頭。
直至追殺她的神廟那頭沒了動靜,又安穩了小半年,這才重新回到洛陽的樂坊裡,尋了個丫鬟的活計。
她真假各半,謊稱自己十二歲,父母雙亡,沒有去路。樂坊裡的管教嬤嬤瞧她生得稚嫩,臉頰上帶著些嬰兒肥,又長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便也信了她的話。
管教嬤嬤原本是想培養她成為樂坊的伶人,但這時候的樂坊,已不似往年那般隻賣藝不賣身。
大有士大夫們借著聽曲的名義,在樂坊裡肆意妄為,生得美貌的伶人皆難逃毒手。
虞歌沒興趣再碰男人,便裝作笨拙的模樣,撫琴能將指甲蓋掀翻,唱曲能將音調跑到姥姥家。
管教嬤嬤嘗試無果後,不再寄希望於她身上,隻將她當個打雜的丫鬟來使。
虞歌在樂坊裡實在太過低調,這般春去冬來,過了十幾年,換了七、八個主子,卻也沒人注意到她的麵容毫無變化。
她仍是長著一張十幾歲的稚嫩麵孔,隻是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故意將臉蛋抹的黑了些,又用碎頭發擋住額,紮著雙丫髻,在樂坊裡一點都不起眼。
聽見樓上傳來伶人啜泣的聲音,虞歌早已見怪不怪。這樂坊在洛陽很是有名,來此處聽曲的人大多是高官貴族,又或是名門雅士,有權有勢者,少不得會有些脾氣。
但樓上獻唱的伶人,是她現在伺候的新主子。趁著管教嬤嬤沒來,她得先上前去安撫好那哭啼啼的美人,不然惹惱了聽曲的貴人們,她也要一起跟著受罰。
便是在樓上,虞歌見到了不到弱冠之年的劉廷尉。他年紀不大,卻已經是洛陽城裡風雲人物,那活閻羅的名聲在外,夜可止小兒啼哭。
他不是洛陽百姓眼中傳統的美男,皮膚不夠蒼白,身形不夠瘦弱,長發束在玉冠裡,那雙眸似是幽潭,看起來深不可測。
虞歌知道他,聽聞他與元容的關係不錯,曾做過元容的伴讀。
還有,他的名字聽起來像個太監。
劉海綿。
她在唇齒間將他的名字念了幾遍,明明沒有發出聲音,他卻像是聽到了什麼,抬眸看向了她。
虞歌當然注意到了他的視
線,她沒有看他,隻是彎腰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伶人。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那種視線是帶著侵略性的,像是居高臨下的審視。
或許旁人被這樣盯著看久了,會覺得渾身不舒服,虞歌卻跟個木頭人似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地上被砸碎了幾個花瓶,還有白玉酒杯也摔的四分五裂。伶人被紮傷了手臂,哭得滿臉淚痕,似乎很是懼怕那坐在主位上的劉廷尉,哭也不敢太大聲,抽抽搭搭地掩著麵。
虞歌並不準備勸慰伶人,也沒有絲毫對於他們欺淩弱小的鄙夷之色。早在神廟裡修行時,她便明白了弱肉強食的道理。
她正準備扶著伶人出去,卻被一道冷淡的音線叫住:“黑丫頭,過來。”
虞歌抬起頭,看了一眼劉廷尉。
她聽話地走了過去,還未站定,便被他一把拽進了懷裡。
原本寂靜的屋子裡,忽地響起笑聲。坐了兩排的士大夫們,臉上或多或少顯露出幾分揶揄的笑意。
“早就聽聞劉廷尉的紅顏知己遍布整個洛陽,倒沒想到連這般姿色的丫鬟,也能入得劉廷尉的眼。”
“張常侍,這你就不懂了……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品嘗一下粗茶淡飯,不失為一樁美事。”
虞歌像是沒聽見他們的話,依在劉廷尉懷裡,嗅到一股蘭草香。像是裹挾著楊柳吹過的晚風,很輕、很淡的氣息。
她沒有掙紮,神使們教過她們,在男人懷裡掙紮就相當於變相告訴他們——來睡我。
因此,她隻是稍稍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在他懷裡躺得更舒服。
聽那些士大夫的意思,劉廷尉似乎在洛陽城裡是個情場老手了。虞歌仰起頭,看著他流暢的下頜線,思考著用美色迷惑他,讓他帶自己進東宮的可能性有多大。
思忖之間,劉廷尉似是察覺到了她直勾勾的目光,低頭瞥了她一眼。
他隨手捏住她的下巴,將嗆人的清酒灌進了她的嘴裡,她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反而配合著喝完了一杯酒。
這令劉廷尉多少有些訝異,不明白她怎麼毫無羞恥心。轉而一想,一個樂坊裡的丫鬟,這般低微的身份,又能有什麼自尊和羞恥心。
他懶得再理她,將她用過的酒杯隨手一甩,與旁人說起話來。
“外貌美醜都是其次,重要的是聽話。”
其他幾個士大夫,紛紛附和應聲。
虞歌從幾人的對話中,了解到方才發生的事情——哭啼啼的美人是樂坊裡新來的伶人,不懂樂坊裡的規矩,坐席間的士大夫看中了伶人,伶人卻試圖反抗。
沒等到士大夫發作,劉廷尉卻先發了一通脾氣,將那琴也砸了,桌上的酒杯和花瓶都未能幸免,斥責伶人的曲子唱的太爛。
聽到這裡,虞歌已是明白了。
劉廷尉是在救那伶人,這樣先發製人鬨了脾氣,那士大夫便不好再做文章,為難伶人了。
而方才那句‘外貌美醜都是其次,重要的是聽話’,便是在點那士大夫,讓他適可而止,不要再尋那伶人的麻煩。
若真是好這一口,就去找些聽話,主動攀上來的伶人,而不是去強迫一個不願意的伶人。
虞歌乖巧地窩在他懷裡,給足了劉廷尉麵子。他們談論的事情,大多是與朝堂有關,時不時會冒出幾句‘太子殿下’,她一邊支著耳朵聽,一邊有點走神。
她發現,他們兩人貼的如此緊密,但他卻一點反應都沒有,身下平靜如死水。
雖說這跟她並無關係,好歹他是元容的朋友,為人似乎也還不錯,若真是不舉,她倒是可以幫他用藥調理一番。
想著,虞歌就順手摸了一把。
許是沒想到她會當眾這麼乾,劉廷尉被摸的猝不及防,連躲都沒來得及躲開,被硬生生握了一下。
“……”他皺著眉,在木幾下攥住她的手腕,沒用多大力氣,她纖白細嫩的皓腕便浮起了一圈紅。
虞歌歪著頭,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她好像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劉廷尉一眼就注意到她手腕處的白皙,與她
黑皴皴的臉龐相稱,顯得非常突兀。
他掌心鬆了些力氣,卻仍是沒有放開她的手,便保持著這般彆扭的姿勢,一直到屋子裡的士大夫們都散去。
“如實交代,你是什麼人?”他的嗓音有點冷,好像將她當做了犯人來審問。
虞歌猶豫了一下,道:“女人。”
“……”
劉廷尉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我是說,你是哪裡人……”他臉色發黑,壓低了聲音:“為什麼故意塗黑自己的臉,你來這裡有什麼目的?”
“我是……”她頓了頓,看著他耳根可疑的紅暈,道:“苗疆人。”
“苗疆女子都如此,奔放?”
劉廷尉說話時,稍作停頓,似乎是想說孟浪,話到了嘴邊卻又改口。
從小到大的教養,讓他無法對一個女人說出過分的言辭。
虞歌聳了聳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道:“我得養活自己,但不想當伶人。”
他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她是在回答他方才的問題——為什麼故意塗黑自己的臉,你來這裡有什麼目的?
她不想像是剛剛被人調戲的伶人一樣,出賣色相,卻又得養活自己,所以逼不得已才醜化自己的容貌,在樂坊裡當個供人差使的丫鬟。
還未生出一絲憐憫之心,劉廷尉就想到了她伸手摸他的事情,他擰著眉頭,甩開了她的手:“撒謊。”
若真是不願意出賣色相,為何不反抗他,又為何恬不知恥地伸手觸碰他的……劉廷尉越想越覺得氣惱,一把將她推了下去,站起身來抖了抖被她壓褶的衣袍。
看著他甩袖離去,虞歌想起他被摸了之後泛紅的耳根,又想起士大夫們說他紅顏知己遍布整個洛陽,不由挑眉笑了笑。
有意思。
本以為暫時都不會再見了,但沒過幾天,劉廷尉又出現在了樂坊裡。
虞歌正在挨訓,睫毛垂著,不知在想些什麼。那日她在屋子裡聽到士大夫們談論元容的傷勢,說他身中數箭,在途中又遭人追殺,耽擱久了,傷勢更甚,大半時間都在昏迷。
平城戰敗,死了數萬將士,滿城百姓幾乎被屠儘。
不知是誰在背後放出謠言,道是元容與驃騎將軍父子通敵叛國,將平城的布防圖透露給了胡人將領。
雖是謠言,皇帝卻沒有在第一時間阻攔壓下,以至於那謠言越傳越不像樣,百姓們哀聲怨道,朝廷命官們也見風使舵,紛紛轉投四皇子一黨。
劉廷尉叫來那一屋子的士大夫,便是表明自己的站隊態
度,順帶在這動蕩時局之下,安撫他們蠢蠢欲動的心。
正失神,管教嬤嬤那不堪入耳的謾罵聲戛然而止,聽到嬤嬤諂媚地喚了聲‘廷尉大人’,她抬起頭來,看向來人。
他穿著一身玄色綢袍,在樂坊各類鮮豔衣裙的映襯下,顯得極為突兀。
像是,萬花叢中一點黑。
雖然劉廷尉的容貌並不符合當下百姓們的審美,卻也不能否定他生得俊美。
體型勻稱的少年,雙手負在身後,薄唇微微抿著,黑玉般的雙眸有些清冷。
不乏貴族之氣,讓人不敢直視。
劉廷尉的視線似是無意般,從虞歌身上掃過,又很快收了回去,跟著管教嬤嬤上了三樓的雅間。
當他從她身側走過時,連帶起的風都是一股淡淡的蘭草香。
虞歌想到一個詞,君子如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