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睫濃密如雪,氣質清冷聖潔,明亮如白晝的燈火在他麵前,也要黯然失色,甚至有些鬼火已經羞愧地自我熄滅。
而當他坐在黑岩堆砌的鋼鐵王座上後,這地府的至高寶殿居然也有了幾分蓬蓽生輝之感。
任何生靈在這位完美的神祇麵前,也會自慚形穢。
然而此刻,這位萬年不會展露半分情緒的神祇,眼瞳深處卻比深海還要壓抑洶湧。
顯然,他的心情並不愉快。
下頜蓄著濃密黑須,身材壯碩的閻羅王清了清嗓子:“關於您所說的凡人少女,在下已經吩咐孟婆攔住了,稍後便會接來。”
神祇微微頷首。
見他還不滿意,閻王試探道:“您還要如何?”
天道淡漠地雙眼轉向他,那一瞬間,閻王幾乎以為自己的神識也被這位神祇看穿。
他雖然僥幸自仙隕紀苟活下來,保住了地府,卻全賴於天道的一念之差,否則早該如那些天庭同僚般隻剩一盞魂燈了。
“生死簿。”
生死簿圈定萬界生靈生死,乃是地界運轉地根基,更是萬界輪回的基石之一。
天道絕不會隻是要他將生死簿借出來看看,也就是說……
“您要修改那個女孩的生死?”
天道聲音清冷:“她陽壽未儘。”
閻王卻無語。
陽壽如何生死簿寫的清楚,絕不可能出錯。那女孩能來到地府,必然是死的不能再死,哪裡是天道眼睛眨都不眨便能隨意更改……改?
閻王神色頓變。
因為他陡然意識到,自己眼前的這位主,恰好便是世上唯一一位,要求修改生死簿的人。
隻是天道比任何人都要端方禁欲,才總是令人遺忘,天道還有如此威權。
天道的態度甚至稱得上溫和有禮:“請借判官筆一用。”
隻是被他淡淡注視一眼的判官,卻承受不了天道一眼的威壓,撲通跪伏於地。
此時就連閻王的額頭都沁出冷汗:“天道大人,生死有常,豈能擅改?”
他萬萬沒想到,天道居然會有如此任性的一日。
即便是地府之主,也不敢承受篡改生死帶來的法則懲罰。
越是強大的仙人,越會恐懼法則對神識的約束。
當年天道便是以自己立下的法則,約束仙人與妖族,保護凡人。
所以閻王此時有些懷疑,是天道看自己不順眼,因此特意尋了這個由頭來羞辱敲打自己。
但自己什麼都沒做錯啊。
閻王心裡委屈。
“她死期未至。”
神祇隻輕柔而不容置疑地說道。
閻王沒轍。
但他必須保護自己,保護自己脆弱的下屬。
天地二界名義上是平等的,當然實際如何大家心裡都清楚……可料想天道這次是要對地府哢嚓動手了,他索性也不再維持表麵的恭敬。
“那您要如何?”閻王冷笑,“生死不得修改,是您當初親口要我立的誓言,若要修改,反噬均需我與判官承擔……即便您是大道,也絕不該如此暴虐行事!”
說罷,其他地府鬼使齊齊高呼:“請天道三思!”
一時間閻羅殿裡燭火搖曳,鬼影幢幢,當真有幾分受了天下奇冤的模樣。
天道沒有理會地府群體的請辭。
他輕輕撚著赤心繩,將其一圈圈在手腕上旋轉。
層層衣袖間,神祇線條優美流暢的手臂半露。
刺目的血紅。
無瑕的潔白。
地府眾人均被神祇慢待的表現刺激,卻不敢反抗,隻得頗為屈辱地低下頭。
可隻有天道知道,這是在安撫焦躁的赤心繩。
在舒窈死後,赤心繩傳來的痛苦便再未平息過。
魔修的血,平靜了小繩子的怒火,卻沒有分毫減緩它的痛苦。
那是舒窈死前最後的感知麼?
原來這麼痛啊。
甚至無法令神祇習慣,那份近乎窒息的疼痛,隻因她離去時間的增加而越發清晰,仿佛不斷加深。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閻王忍不住怒氣,要再度質疑時,天道略帶懨懨的聲音方才響起。
“所以,是借判官筆一用。”
天道看向閻王,目光不帶煙火氣,卻令閻王感到頭皮發麻的恐懼。
那是見到無法抗衡的死敵時,才會出現的本能反應。
這一點,即使他是地府之主也無法改變。
甚至會因為見過天道當年殄滅仙道的強悍表現,而越發深切入骨。
天道語氣平靜。
“所有後果,我自會一力承擔。”
原來天道竟是要自己修改?
害,那早說嘛!
喜悅之餘,卻又令他震撼。
萬年不見,天道居然愛上了一個凡人,甚至甘願為其承受法則懲罰。
這如何不令親眼見證他大殺四方的閻王震驚?
他卻不知道,這冷心冷肺的無情道種,何時進化成了絕世癡情種。
天道瞥了這愚鈍閻王一眼。
判官倒是機靈,立刻爬起來,恭敬地將筆與生死簿呈上。
他利索地翻到舒窈那一頁,上麵寫著舒窈的生辰八字,以及享年十六的字樣。
“您隻管勾掉十六二字,改為您中意的壽數便可。”
閻王偷眼看著天道表情,猜測他會給那凡人姑娘加多少壽元。
一千年還是兩千年厭倦?
但這鐵樹開花,怎麼都得萬年起步吧?
天道提起判官筆,看著書冊上的名字,一時有些出神。
其實決定搜集舒窈魂魄時,他便已有了承受法則懲罰的心理準備。
三界之中,除了他,無人敢承受法則懲罰。
但那又如何?
赤心繩傳來雀躍的歡呼。
接著,它色澤驟然加深,仿佛吸取了真情的滋養一般,不斷向裡蔓延生長,直至緊緊糾纏裹緊神祇的心臟,隨之一同跳動。
宿主動情時,赤心繩也會一同進化,令雙方宿世糾纏,再難分離。
纏緊心臟的過程當然痛苦,然而天道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適神色,甚至露出了淺淡笑容。
舒窈死去時,他的心臟仿佛也空蕩無去處,赤心繩的層層糾結,隻是愈發為他添了實感。
這顆除了維係靈力運轉再無用處的心臟,原來仍然是在跳動的。
天道笑容極輕微,卻叫見慣對方冷著臉殺仙的閻王背後發毛。
好家夥,看天道這笑,怕是還得加碼。
十萬年起步?
……總不會萬萬年吧?
閻王在心底偷偷吐槽。
而天道此時似乎也終於有了決定。
筆端一滴墨落下,模糊了姓名後的享年二字。
*
白無常護送舒窈前來閻王殿。
但她現在感覺有些恍惚。
被白無常的千魂鎖固定魂魄後,她本已感覺到靈體穩固,然而在剛才的某一瞬間後,她居然又覺得靈體縹緲起來。
再看白無常,他手中原本拴住她的束婚鐵鏈竟然鬆散開來。
白無常經驗豐富,訝然道:“你現在已非死魂,千魂鎖拴不住你……是有人為你續命。”
這麼說,她不會死了?
最後的想法閃過,舒窈徹底陷入昏沉狀態。
她終究隻是一魂一魄,生死簿修改後,便失去了死靈特性,要沿著某根絲線的牽引返回本體。
白無常得了閻王吩咐,不能阻攔這個身份特殊的凡人女孩,索性鬆了千魂鎖,目送女孩魂魄化作銀色光點,向閻王殿彙去。
他做鬼差萬萬年,自天道分離三界後,首次見到死靈還陽。
當真是悍然對抗法則。
但做出這個決定的若是天道,也不難理解。
隻是令人驚愕難言罷了。
當年那屠滅天庭上仙的無情道種,竟也會有情深如此的一日。
可他眷戀的這位姑娘……卻似乎有些古怪。
生平未有一淚。
凡俗女子,當真會如此麼?
舒窈再醒來時,入目處已是昏暗的宮室。
此處正為閻王殿,隻是有眼色的判官,已然暗示閻王領著諸位同僚撤出去了。
料想天道在那姑娘複活之時,也不願旁人在場。
舒窈朦朧的視線自穹頂轉開,落在擁著自己的神祇身上。
“天道…大人?”
舒窈反應極快,還記得自己的任務,清醒的瞬間立刻補上敬稱。
“我是在做夢麼?死後來到天界,來到您的身——”
天道眼中湧動流淌的,如天空般的湛藍,令她陡然失語。
看到眼角的薄紅,有一瞬間,她幾乎以為神祇會落淚。
神祇情動,脆弱至此,美麗至此。
世上不會有任何人,忍心讓這清麗聖潔的神祇,露出如此哀傷的神情。
但舒窈不一樣。
小貓咪莫得感情。
她嘗試抬起手,觸碰神祇的臉頰。
神祇沒有拒絕。
任由少女冰涼的指尖,觸碰到自己眼角的那抹薄紅。
她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
……原來神祇肌膚的溫度,是溫熱的。
神祇拒絕的是她的死亡。
“你沒有死。”
天道輕聲說。
“你會有很久很久的壽命,與美好燦爛的未來。”
這是天道的承諾。
帶著繾綣的溫柔情意。
在他的衣袖下,一個尖而活潑的聲音快樂地響起:“窈窈,天道大人渡給你真氣,令你徹底還陽,所以你從現在開始可以聽見我的聲音了!”
天道微微蹙眉,卻還是撩開了衣袖。
說話的是赤心繩。
……天道居然也有一根?
一個軟糯的聲音不服輸的響起:“還有我!”
是天道義骸模樣的通天石,也不知這小石頭是如何從有劍宗中溜出來的。
它仗著軀體便利,直接飛到舒窈懷裡,撒嬌地說道:“窈窈我是通天石,你現在是仙女……不對,天女,所以也可以聽到我的聲音!”
天道神色平靜地將小石頭從舒窈懷裡拎走。
“她不是仙女或者天女。”
這是天道在舒窈離去的這短暫又漫長的時間裡,得出的少許體悟。
她不是任何人。
隻是舒窈。
是窈窈。
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珍視的,荼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