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傷痛疲倦離她而去,詛咒纏身的感覺持續太久,以至於此時陡然輕鬆時,她竟有種自己快要起飛了的錯覺。
黑發少年隻冷冷看著她。
舒窈發覺他情緒不對,可現在也沒機會糾纏這個問題了。
因為那些人已然追了上來。
“吉止!”首領厲聲道,“你要挾持瑤兒去哪?”
部落上下,唯有首領和他的繼承人,能夠直呼神子姓名。
所有人都看見了神子手中拿著的滴血刀刃。
洛瑤——這具身體的名字,她的父親發現女兒不在家裡看弟弟,竟在此處跟神子混在一起,頓時神色大變。
方才他們發現神子不在神廟時,均是以為對方察覺到自己的圖謀,因此已經潛逃。
沒想到他竟是持刀,挾持了第一勇士的未婚妻,逃到了邊緣森林裡。
天道自是不會與這群愚昧螻蟻搭話的。
他隻是垂眸,看著身邊已經逐漸恢複氣力的女孩。
除去詛咒後,這個剛才在他懷中還顯得乖巧溫順的女孩,便又變得神氣活現起來,若有所思的模樣,不知又是在琢磨什麼壞主意。
凡人則已經開始對神子口誅筆伐。
“為什麼隻有你能夠隨意使用仙術?”
“為什麼隻有你這麼強大?”
“若你當真無愧於心,為什麼不願意把剩下一半道種也交出來?”
“神子果然也有私心。”
曾經祈求得到他一半仁善之心的人類,此時已經不會誠懇地向他祈求了。
因為神子的一半心臟就在他們的手中,他們隨時能夠摧毀。
既然如此,難道不是自家生養,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更值得信任麼?
於是他們決定剝奪神子剩餘的一半道種,將其種進酋長次子的心臟之中。
猜到部落打算後,舒窈頓時怒了。
她萬萬沒想到,這小小的部落,居然能彙集這麼多大傻逼。
這群人甚至連點表麵功夫都懶得做。
一想到在赤心繩的安排中,自己竟要與傻逼為伍,舒窈便覺得難以忍受。
夢可以再做,傻逼卻絕對不能當。
但不知為何,就在她想要開口時,隻覺得自己的嘴如同被什麼封印了一半,連身體也不能活動分毫。
她隻能眼睜睜地站在原地,看著夢境中的一切,向曆史中的那一幕發展而去。
不止是部落裡的壯年人前來威逼。
甚至連那些待他素來親善友好的婦孺,也來到了神子麵前。
她們則是在哭著哀求。
哀求神子的仁念。
並非每個人都能擁有神子的強大與智慧,她們的生活裡,充滿了太多的苦澀與淚水。
所以他們需要神子的仁慈。
……
在曆史上,神子將自己剩餘的仁善之心,將完整的自己,徹底賜予了人類。
他的每一寸血肉,都是能夠活死人肉白骨的珍寶。
他的誕生並不為人所祝福,缺少鮮花與歡呼。
然而他的死亡,卻沐浴在萬眾矚目的慶賀之中。
每一寸血肉的剝落,都會引來狂熱的歡呼與讚美感激。
雨水衝刷著血跡,融入深褐色的土地之中。
此刻,曆史重演。
但又有一處不同。
曆史上,那個隨同其他族人祈求逼迫他的女孩,是此時唯一一個抗拒他遭受如此待遇的人。
就好像,她還是在他第一次被取出道種時,那個忍著淚采來草藥,幫助他的“母親”敷在傷口上的女孩一般。
可天道知道那並不可能。
人之初,性本善。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將這可貴的品質延續到老。
那個名為洛瑤的女孩子是這樣,舒窈同樣如此。
眼見舒窈抗拒崩潰到要脫出夢境,天道心中蹙眉,壓下想要為她遮擋一二的想法,隻是幫她加固了神識。
今日,她必須看到最後。
最終,取出神子心臟中道種的神聖任務,被賦予給了酋長次子。
這是酋長為自己這位英勇健壯的兒子爭取來的榮光,隻要取出並融合道種,他就會成為整個人族的大英雄。
可如此榮光近在咫尺,這位部落第一勇士卻怯懦了。
他為自己找了借口,將任務轉給了自己的未婚妻——那位將神子騙出神廟的“功臣”。
倒在血泊中的少年在看著她。
生而為道種,他天生缺乏對生死情感的認知。
即使將要被人徹底剖出心臟,他臉上也沒有半分痛苦。
“他們要取出我的心臟。”
這種語氣在此時,平靜得令人悚然。
“但我不想給他們,你可以救我出去麼?”
天道知道自己這是在釣魚執法。
——用舒窈的說法,應該是這麼說的。
他將情景引導回原軌,給舒窈塑造出了一個絕對完美的環境。
現在甚至不需要她拒絕,隻要她保持沉默,並假模假樣地掉幾滴淚,便足以種下愛魔。
少年清冽平靜的目光望向她,敷衍地不像是在求救。
當然不是求救。
天道根本就是期待她如當年的那個女孩般,親手剖出他的心臟。
反正這種事舒窈不是已經很熟悉了麼?
剖出戀慕者的心臟,對她也不是初次了。
這樣,他便可以篤定,舒窈確實是這樣冷血無情的女子。
便可以毫不遲疑地,徹底將她拘在身邊,更加無情果決地管教她,而非因她的一顰一笑而糾結難言。
他的放縱策略理應大獲成功。
這個女孩被嬌寵至今日,心中已無任何顧忌。
——無論怎麼做,都一定會被原諒。
她應該是這樣想的。
應該對他全然無情。
應該自以為機靈,實際上卻被他隨意地掌控著心機。
這是天道因妻子的不忠,而安排下的懲罰。
可舒窈沉默半晌,隻是始終以奇異的眼光看著他。
黑發少年表情平靜,帶著微妙的期待。
而她的未婚夫,她的部落族人,更是渴切著她這關鍵一刀。
所有人都在期待著她的選擇。
同樣,也正如所有人期待的那般,女孩拿走了被放置在旁邊的刀刃。
但是,她說出的下一句話,卻令所有人都詫異不已。
“原來你還知道拒絕這個詞麼?”
這是對少年天道說的。
她語氣匪夷所思:“我還以為你會硬生生被他們片成臘肉呢。”
委實說,能眼睜睜看著人將被分屍而不退出夢境,舒窈也覺得自己很厲害。
有好幾次她都覺得自己要離開遊戲了,但超絕的意誌力,仍然約束著她的理智,使她堅持到了最後。
“瑤兒,快取出道種。”她的未婚夫急切道。
隻要融合道種,他便是人族的救世主!
可惜這位第一勇士,並不敢冒著承擔天罰的風險,隻敢唆使自己的未婚妻。
而他那懦弱溫順的未婚妻,卻沒有按照他的指示做。
舒窈露出厭惡表情:“鑰匙三塊一把,你配幾把?”
“……鑰匙為何物?”
哦,忘了這部落是一窩子文盲了。
不,文盲對他們都算是誇獎。
根本是一群喪心病狂的愚昧丈育。
舒窈懶得同他們廢話。
她現在什麼也不想做,隻知道自己要大開殺戒。
這次的清醒夢,當真做得她憋屈死了。
好不容易到了結尾,必須出出氣。
“你當你自己是塊香餑餑,誰都想啃一口麼?”
出逃後天道持續陰陽怪氣的態度,讓她也受夠了。
“給爺在後邊看著。”舒窈麵色陰沉下來,“今天我就要在這傻逼部落殺個七進七出。”
……
天道第一次知道,舒窈還會說出如此粗鄙之語。
也是第一次知道,那素來表現得柔弱勾人的少女,竟也會將他擋在身後。
雖然她隻以為這是夢境。
然而那刺眼的紅色情緒,已經說明了她的真實情緒。
……
他分明已經看透舒窈了。
現在的一切,都是根據舒窈的性格布置的。
他不是已經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心送給她了麼?
隻要她願意永遠留在他的身邊。
隻需付出這樣簡單的代價。
隻要小小的、順水推舟——
“你為什麼不要?”
天道輕聲詢問。
但少女已然提著菜刀開始大殺四方了,壓根沒有聽到他的詢問。
解除詛咒後,她的實力基本已經恢複上次來到夢境時的水平,斬妖除魔不行,對付一群凡夫俗子倒是綽綽有餘。
殺個七進七出真不算誇張。
無非是把虐戀攻略遊戲完成格鬥暴力遊戲。
舒窈完全ok。
這群喪心病狂的家夥,已經算不上人了。
少年望著她的身影,手指深深的摳入土地。
若是有人看見了這幕,必定瞠目結舌。
因為那深入土地幾尺的深刻痕跡,根本不似人類所能做出的,倒更像是猛獸暴怒的發泄。
為什麼拒絕?
為什麼即使是夢境之中,也不肯叫他看清她的真實?
他已經儘力做到了最好。
舒窈索求虛榮,他便給予虛榮,舒窈索求真心,他便給予真心。
即使舒窈圖謀以巫蠱手段詛咒他,他也想好了最妥當的處置。
但她為什麼還要欺騙他?
在他以為二人關係絕無真心可言的時候,又給予些許希望,做出這副凜然深情的姿態,試圖打動他。
嗬,當真以為他會動心麼?
天道近乎咬牙切齒地想到。
他隻會覺得憤怒。
這是與舒窈死去那日時,絕然不同的憤怒。
與意識到舒窈和他隻是逢場作戲時,絕然不同的憤怒。
更加失望,也更加恥辱。
大雨磅礴而下,與記憶中的那個雨夜一樣,打濕他殘破的身體,衝刷血跡,不留一絲血腥氣。
那一晚的他,望著被鉛灰色烏雲遮蓋的天空,隻是覺得可惜。
月亮被烏雲遮蓋,看不到了。
所以他無法忽視那些劇烈的疼痛。
如今的他已是神祇,他忘記了疼痛,夢境更是任他掌控。
最重要的是,他不會再覺得惋惜。
因為,那隻屬於他的小月亮出現了。
——是的,這不就是舒窈此次這麼做的目的麼?
那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他想要得到她,
雖然小月亮脆弱而虛幻。
但是。
他一定會……
緊緊抓住她。
舒窈的夢境戛然而止。
她被強烈的窒息感逼迫,下意識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不是輕柔的床簾,而是神祇仿佛蘊含著雷霆暴雨的冰冷眼眸。
他的聲音亦不如過去那般平靜,極力壓製著比驚濤駭浪更加強烈的感情。
“為什麼……”
某一瞬間看,她幾乎以為自己聽到神祇的聲音在顫抖。
“要欺騙我?”
天道看著身下,這幾乎可稱之為他畢生摯愛的女孩,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愚弄的憤怒。
到底什麼才是她的真實?
天道近乎咬牙地,在她耳畔寒聲問道。
“你到底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