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
楚歌點點頭,又想起那天在犯罪現場看到洪磊時,中年喪子的退伍軍人,那副失魂落魄,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
……
當天晚些時候。
靈山市公墓。
天空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僻靜無人的第十九墓區顯得愈發蕭索。
這裡是公墓深處,既是背陰麵,又要爬好長一段山路才能抵達,算是最差也最便宜的一片墓區,稍微有點錢的市民,都不願意將親人安葬在這裡。
洪磊背著一個大書包,坐在一塊簡陋的墓碑旁邊,慢慢擦拭墳墓,放好酒菜,點上了香燭。
墓碑有些陳舊,中間刻的“愛妻於曉雨之墓”幾個字,都有些斑駁。
但旁邊一行稍微小點兒的字,“愛子洪飛之墓”,卻紅得像是要滴下血來。
短短一個月,洪磊的頭發全白了,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像是硫酸侵蝕出來的疤痕,他的眼窩隨時都是深紅色,嘴唇無時無刻不在顫抖,腰身傴僂,雙腿打晃,走幾步就要大喘氣,整個人老了十幾二十歲。
他獨自一人,坐在妻子和兒子的墓穴前麵,吃著,喝著,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一滴眼淚也沒留。
吃完妻子和兒子生前最愛吃的東西,他找到一個黑黢黢的不鏽鋼臉盆,開始燒東西。
先是紙錢,然後是兒子生前穿過的衣服還有用過的東西——小時候的玩具,上學時的作業本和檢討書,最喜歡看的漫畫書,還有一些照片。
從一個月前得知兒子死訊到現在,洪磊一聲都沒有哭過,好像變成了一台沒有感情的機器,按照預定程序處理著一切——處理警方和有關部門的詢問,追索兒子的遺骸,探尋事件的真相,把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甚至照樣開門做生意,見到客人,一如既往地笑臉相迎,很多客人都不知道他家裡發生了這麼大的事。
但今天,在燒最後一張相片時,這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子,腦子裡仿佛有一根弦崩斷了,而這根弦又連在一枚手雷上,轟,把他的三魂七魄,都炸得四分五裂。
洪磊把衣角揉成一團,深深塞進嘴裡,發出了令人心碎的哽咽。
他蜷縮成一團,像是要把自己也擠到妻子和兒子的墓碑上,痛苦到無以複加。
“小飛,你怎麼這樣傻,有什麼事你早點和爸爸說啊,爸爸幫你解決啊,你為什麼所有的事情都不和爸爸說,爸爸會保護你的啊,小飛!
“老婆,對不起,是我不好,我沒照顧好小飛,我不知道,我沒辦法,我不是人,我他媽的不是人啊!
“他們不肯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肯告訴我是誰乾的,是為了什麼,是怎麼做的,他們都不讓我看小飛最後一眼,隻是交給了我一盒……骨灰,我們家的小飛,變成一堆灰了,老婆,你幫我看看,小飛最後到底是什麼樣子,那些壞人,有沒有欺負他,老婆?
“老婆,兒子,我該怎麼辦,你們在天之靈,告訴我,我要怎麼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洪磊抱著腦袋,麵對越來越大的雨幕,鬼哭狼嚎起來。
血紅的眼眶裡,瞳孔深處仿佛有名為“痛苦”的黑霧在翻滾和噴湧。
腦海之中,痛苦亦化作張牙舞爪的黑色閃電,似乎撕開了一條通往未知的道路。
恍惚之間,洪磊的意識朝黑色閃電湧去,眼前光影交錯,記憶閃回,浮現出老婆和兒子往昔的畫麵,那是兒子三四歲,最可愛的時候,亦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日子。
不,記憶回溯,還沒結束。
速度加快,洪磊的記憶一下子回到了幾十年前,為了成為特種兵而拚搏的時候。
真奇怪,這些記憶未免太過逼真和細致,他簡直記得自己為了衝擊特種部隊而進行的每一次訓練,每一種殺人技的招數和每一枚子彈的彈道,還有每一次越野跑時,每一個障礙的形狀、距離、高度,甚至包括自己當時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
洪磊知道,自己隻是一個非常平庸的士兵。
他天生魯鈍,除了勤奮便一無所有,而這種程度的勤奮,並不足以讓他進入特種部隊,改變命運。
當時所做的一切努力,無非是變成了一身傷痛和疾病,在每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令他輾轉反側,痛入骨髓。
然而今天,一切都變得不同。
多年前的殘酷訓練,滿腔痛苦、迷茫和仇恨,仿佛被妻兒的在天之靈,糅合成了一道神秘的黑色閃電,而閃電又疾速膨脹,最終在中年男子的腦海深處……
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