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病重的那一年,是雍正十年。
還差兩年不到八十歲,太上皇小小的遺憾。
還差兩年不到三十歲,瀟灑就開始變老了。
雍正十年的冬天,特彆的冷。大雪紛紛揚揚,西北風呼嘯地吹著世間的一切,暢春園的清溪書屋外頭,魏珠穿著毛皮大披風,尖聲傳達皇上的命令:“所有禦醫、太監,宮女和侍候的人,一律退到外頭。”
看著眾人都退出去了,魏珠還不放心,又在房內,房外親自檢查了一遍,向侍衛們交代了幾句,這才走進裡間,來到太上皇的病榻旁,輕聲說道:“太上皇,太上皇,人都走了。”
床榻上燒著火炕,裡外隔間的地方放著七八個火盆,太上皇蓋著厚厚的被子,正在昏昏迷迷地睡著,瀟灑守在床邊,呆呆地望著老父親。
此刻的太上皇臉色又灰又暗,溝壑般的皺紋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說:“嗯,這樣就好。我們說說話。胤禝,你的兄弟們都來了嗎?叫他們都進來吧。”
魏珠答應一聲來到門前,掀開厚厚的簾子,躬身行禮說:“皇上,大爺、二爺、三爺……,太上皇叫你們呢。”
等到這些爺們都進去了,他合上簾子,站在門口候著,雙手攏著在胸前,縮著脖子,望著大雪紛紛白茫茫的天地。
皇上領著兄弟們默默地跪在床邊,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禮。
太上皇一眼也不看他們,更沒讓他們起來:“老八……?”
八郡王哭道:“汗阿瑪,兒臣在。汗阿瑪,您保重自己。”
太上皇道:“人稱你一聲‘八賢王’,說你四哥冷酷刻薄,朕說你柔懦無為,朕說你不及你四哥才德兼全,且恩威並濟,大有作為。你可服氣?”
“兒臣服氣。”八郡王磕頭出血,顫聲說道:“汗阿瑪,兒子活到這個歲數,才是明白,人世間,雷霆雨露皆是恩。兒子不敢為自己辯解。兒子自幼不受人重視,一心討巧,且性情倔強,不善處人。兒子自以為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氣惱了汗阿瑪,兒子悔之晚矣。”
太上皇平靜地說:“你現在能明白,也不晚。朕很欣慰,你成了‘真菩薩’,渡人渡己,也是一份福氣。”
這句話一出,八郡王的眼淚流到嘴巴,苦苦澀澀:“汗阿瑪……汗阿瑪……”
太上皇聲音低沉,但卻十分清晰地說:“今天精神好,把你們都找來,和你們說說話,也是說一個清楚。其他人一出生就夢想著升官晉職,享受榮華,你們一出生,什麼都有了。但如果你們聽任**的擺布,奉職無狀,胡作非為,那麼,再好的富貴,也不能到頭的。記得,朕有一次西征準格爾,孤軍深入,被敵軍圍困,朕長到三十歲,下命令,要了那麼多人的命,卻是第一次殺人。五個八旗侍衛背著朕,殺出了重圍。路上沒有吃的,都把僅有的一個乾糧給了朕,自己去啃草根;隻有半皮囊水,可是都一口不喝,全給了朕,自己喝馬尿……就是這份至死不渝的忠心,要朕活了下來。
於成龍、郭琇……都是清官啊,他們為國為民做了那麼多好事,他們退休回家養老,家裡的子孫們都嫌棄他們窩囊無能,朕能不顧著嗎?朕不顧著他們,誰顧著他們?朕若不護著他們,給他們後代恩蔭,他們的後代沒有銀子,怎麼活?都是做父親的,百年後也不安心……
人情世故,你們都體會的太淺了。
所以朕才把這江山傳位、國家社稷的重任,托付給老四,也托付給很多老臣。你們不服氣,拍著胸脯自己問自己,誰能和老四一樣,當天下的百姓是個人?”
太上皇說到這裡,早已老淚縱橫,氣喘不止了。瀟灑拿著一塊熱毛巾在水盆裡絞乾,輕輕地給老父親擦眼淚。
皇上領著兄弟們一邊磕頭,一邊同聲發誓:
“汗阿瑪,請放心。兒臣定不負汗阿瑪和萬民的重托,保百姓安康,保大清的萬年江山!”
太上皇這番話,也許是他臨終前說得最多、最清楚的一段話了。從那天交代了兒子們,又向他們安排了一些事情之後,他就再也沒能好起來。
到了雍正十年的臘月裡,太上皇的病情越來越重。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耳朵已經完全不能聽見聲音了。
太上皇無法接受自己如此沒有尊嚴的樣子,躺在床上,吃穿拉撒都不由自己。瀟灑咬著牙,問:“阿瑪,兒子給您用猛藥?”
太上皇聽不見,但他相信,他的兒子會做出最體貼的行為。
太上皇這一生戎馬,八歲登基,除鼇拜奪權,平定三藩叛亂,三次西征,開疆辟土。做了六十年的皇帝,十年的太上皇,足跡遍及七大洲五大洋,臨終之際,他要有尊嚴的走。
用了猛藥後,他渾身疼的厲害,到底是清醒的時候多了,耳朵也好了一些,喜歡召來女兒們孫子們重孫們說說話兒,一家人之間,雍雍睦睦,享受點天倫樂趣。這是太上皇臨終最開心的時光,其樂融融。
臘月裡的北京,天寒地凍,大雪紛飛。黑沉沉的雲,白花花的雪,在怒號的北風中,把北京城攪成了一片混飩世界。大臣們王公貴族們在暢春園的空地上,搭滿了帳篷,隨時候著。公主們擠在抱廈裡。皇上和皇叔們,一起擠在清溪書屋的後院幾間屋子裡。
在清溪書屋正屋中的太上皇,已經處在彌留之中了。他平靜地躺著,像一盞熬乾了油的燈。油儘燈枯中,隻有那不斷閃動的雙眼,還略顯出一點活氣。他口齒含混地念叨著:“到頭了,到頭了。你的這一天,也到了啊。”
瀟灑一直默默地守著,見到太上皇口中嚅動,似乎是在說話,便趴在他耳邊說:“阿瑪,外邊該見的人,您都見過了。阿瑪,您還有吩咐嗎?”
太上皇無力地看了兒子一眼,似乎要交代什麼話,卻又說不出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說:“叫,叫你的哥哥姐姐們……”
瀟灑點了點頭,急忙讓魏珠去傳命。很快,皇上為首,領著皇子們小跑進來,齊刷刷地跪在老父親的床邊。年長的,還能勉強自持,年紀輕的,已經在暗自飲泣了。
這會兒,太上皇似乎是清醒了一些,他叫道:“老四,過來,坐到朕的身邊。”
皇上強忍著熱淚來到前邊,跪在床頭,雙手捧著皇父那已經發涼了的手。就聽太上皇說:
“朕隻有一句話交代。你們不要鬨,要識大體。教導你們的子孫們,也不要鬨。任何的城堡,都是從內部先壞掉的。你們一鬨,大清就完了。可這天下,不是你們不鬨,就能安生的。內憂外患,你們不光不要鬨,還要勇敢,養在深宮,不知12345……怎麼可以啊?你們,要好好的……”說著,他用力地捏了一下老四的手。皇上感到,這一捏那麼無力。
皇上滿含熱淚地說:“汗阿瑪放心,兒臣等記下了。”
太上皇最後還是放心不下這份江山,突然坐了起來,抓起手邊自己一直佩戴的一串念珠,朝四兒子伸著:“你的脾氣太急了,要記得,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
皇上哭著,雙手接了:“汗阿瑪,兒臣謹記。”
太上皇轉頭,望著另一個,和江山一樣要他放心不下的兒子,說:“胤禝,你要幫阿瑪看著,你的兄弟們……你的侄子們……”
瀟灑雙手扶著他,口中答應:“阿瑪,您放心。”
太上皇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人影了,青筋暴露的蒼老的手,用儘最後的力氣握住他的手,叮囑道:“你要好好的。”
“阿瑪,兒子一定好好的。”
“胤禝,……”太上皇喘著氣,問他:“阿瑪,能見到祖母、皇父皇母、皇額涅……嗎?”
“能。阿瑪,想見到誰,都可以見到。”
“你娘親,阿瑪見到她,一定要……”
要什麼,太上皇沒有說出來,含笑而逝。
殿內立時哭聲一片。老父親握著自己的手,還是緊緊的!瀟灑抖著手,給老父親診脈,眼淚無聲地落下。
七十九歲老父親的脈搏,已經停止了跳動。他懷著對大清王朝的無限深情,也懷著對兒孫們強烈的牽掛,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了。他是華夏曆史上在位六十年的皇帝,也是一位兒女最多的皇帝,他還做了十年的太上皇,他一生辛勞,有功於大清,有功於社稷,也為他的後人留下了一個花團錦簇儘情揮霍的廣袤江山。
他在頌揚和痛哭聲中含笑瞑目,去見另一個世界裡,他想見的人了。
門口候著的太醫一一進來,診脈的手一一鬆開,出來後,一起悲愴地說了聲:“太上皇——駕崩了!”
殿內殿外,立刻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
雍正十一年的開始,正月初八日,大清國的太上皇駕崩。
舉國大喪。
鋪天蓋地,和這潔白的大雪一樣,白茫茫的白。
淨身、穿衣、裝扮、祭文……小出殯、火花、大出殯……瀟灑木呆呆地隨著一個個流程,機械地完成一個個動作。
雪白的衣帽孝服穿在身上,覆轍孝布的靴子踩著碎瓊亂玉,“咯吱咯吱”地響。仰頭看看已經糊了白紙的暢春園,到處布滿了白花花的幔帳紙幡,在半陰半晴的天穹底下,夾裹著雪花大雨的西北風一過,金箔銀箔瑟瑟抖動著作響,似乎是他無聲的哭喊。
這雪下的越發緊了。
送太上皇的梓宮進去景陵地宮,瀟灑伸手,輕輕撫摸厚重的金絲楠木,無限的眷戀和不舍湧上心頭,“阿瑪……”口中輕輕念著,怎麼也不舍得就此離去,怎麼也無法相信,老父親真的離開了自己。
“阿瑪……您……就這麼……睡著了?”他呆呆的。刹那間,象被人用錐子猛紮了一下,臉色變得異常蒼白,“阿瑪啊……這是真的……”他還是沒有眼淚,但視線已變得模糊。似乎不相信眼前的現實,他的阿瑪,還和每一次生病一樣,好了起來,嫌棄地說“你還沒長大,阿瑪哪裡能離開?”
他試探著向前傾身,要抱一抱阿瑪,雙腿一軟幾乎栽倒在地下!
皇上驚慌地拉著他:“十九弟!”
瀟灑恍恍惚惚的,低頭咳嗽幾聲,一口鮮血吐出來,眼前一陣陣發黑,他的身心都熬到了極點,卻是強撐住了。
一步一個腳印,出來地宮,石門關上,任由兩個哥哥幫他脫了一身縞素。
天空高遠,大地厚重,瀟灑失去了娘親、狼媽媽、師父、祖母、阿瑪……於天地間,宛若一片潔白的雪花,孑然一身。
沒有了來處。
他的歸期,也要近了。
身邊的三哥喃喃自語:“從此以後,我驚天動地的悲喜,尋愁覓恨的矯情,頭疼腦熱的煩惱……再也沒有人在意了。”
四哥大聲訓斥了他:“胡言亂語。每次辦理喪事三哥都鬨,這次朕以為你改正了。果然是……”
後麵的話瀟灑沒聽見了,他驀然想起“冷暖自知、悲喜自渡”,身體搖搖晃晃,一張臉白的和手裡的孝服一般。
“十九弟……您得撐住……這個時候出不得事……”大郡王和二郡王急忙趨前一步,一邊一個死死架住了他。五郡王也是滿心淒惶,小聲泣道:“十九弟,不要聽你三哥胡說。我們都是兄弟,你記得……”
“阿瑪……”瀟灑嗓子乾澀地念了一聲,兩行熱淚撲籟籟順頰而下,咬著牙鎮定住了自己,對兄弟們道:“哥哥弟弟,你們先去忙著吧,我這會子心裡亂得緊……”
喪事後,辦喪事的人家在銀子外,親自答謝送葬的民工。瀟灑沒有精神,呆呆地站在陵園裡,天地間,聽著鬆林濤濤。
已經是春天,花吐胭脂、香欺蘭蕙。春天裡的陵園,草色青青,各色不知名的小花安靜地盛開,萬年常情的鬆林上雪花開始融化。
他的記憶裡,還是阿瑪去世的那天,須臾四野難分路,頃刻千山不見痕。銀世界,玉乾坤,望中隱隱接昆侖。萬山載雪、明月薄之。
回來京城,瀟灑整天整夜地,光溜溜地泡在雅玩齋的湖水裡,一頭黑發飄著,宛若一條五臟六腑乾涸的魚,即使回到大海裡,身上也沒有水汽。
兄弟們都很擔心,但也知道,隻能他自己走出來。
最是無情的人,也最是重情。哥哥弟弟們再傷心,也都有妻妾兒女的安慰,……太上皇的駕崩,瀟灑是最傷心的,最孤單的。
兄弟們越發擔心他。
大臣們忙著政務,公主們額駙們外甥們陸續離開了,要回去他們的封地。大郡王、二郡王……二十四貝子,每天輪流的守著他,和他說說話兒,不拘說什麼,隻要他不再沉湎在傷心裡,不那麼孤單。
年長的哥哥們都五十多歲了,皇上曾經冷硬的麵孔,也變得好似用儘了力氣一般的柔和。他在西花園處理完一天的政務,眼見夕陽好看得緊,換了一身醬色隱花常服,慢悠悠地踱步。來到雅玩齋,蹲在湖邊,望著水裡白練的人影,蹲的累了,手腳麻了,起身活動活動胳膊腿兒,感覺有點口渴,喚一聲:“拿酒來。”
蘇培盛忙領著小太監上前,放好一個小桌子,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茴香豆,一碟炸小魚兒、一碟子燙青菜……
皇上接過來蘇培盛手裡的酒葫蘆,坐在小馬紮上,拿筷子夾了一筷子花生米吃了,抬手看了看天,舉著酒葫蘆一口一口地慢慢飲著,好一會兒,他轉頭,看著蘇培盛領著幾位宮人候在不遠處,掏出來懷裡懷表看看時間,半晌才道:“都勞累一夜,乏透了。都去休息,朕和十九弟說說話兒。”
“嗻。”蘇培盛領著宮人們,行禮退下。
皇上喝著酒,用著小菜,語氣慢悠悠地:“同盛金的燒刀子,越發地辣了。四哥可能是年齡大了,受不得這味道了。這幾天,四哥用著鹿血,也感覺到累了。十九弟啊,四哥剛登基那天,坐到乾清宮正中的須彌寶座上,心中仍是一片迷亂混沌。”
皇上冷峻的目光裡,有一抹回憶之色,語氣也越發動情緩慢:“……虯龍盤螭的龍座又寬又高,明黃軟袱麵冰涼軟滑,真大啊,足可坐三個人的那麼大,四哥一個人,端坐中間,兩邊的檀木扶手都摸不到。”
“四哥覺得奇怪,往日在下麵仰頭望著汗阿瑪坐在這龍椅上麵,隻是覺得尊貴莊嚴,自己坐上去,怎麼會真正體味到‘四邊不靠’孤家寡人的滋味那?十九弟你說,四哥怎麼會有這種感覺那?”皇上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笑,“甚至連徐徐魚貫而入的叔王兄弟、並馬齊、阿靈阿、揆敘、張廷玉、許嘉俊……這些極熟撚的人,也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
“四哥聽著他們三呼萬歲,三跪九拜大禮,四哥怔忡良久,才突然警覺過來,自己已經是皇帝了,是統禦華夏撫有萬方,天地宇宙間的第一人了!四哥激動啊……”
皇上回憶起那天的情景,開始老邁的臉上泛上一絲潮紅,隻一雙眼睛依舊冷峻剛硬,眼神安詳中帶著尊貴。
瀟灑在水裡聽著,做一個很好的聽眾。
皇上自從做了皇帝,很孤獨很孤獨。皇上是隱忍堅定的性子,某一方麵,他甚至是享受這孤獨的。
他在老父親廢了二哥的太子之位,著急一年也沒有希望複立二哥後,麵對兄弟們之間的爭鬥,他就萌生了爭位的心思。
他要爭位子,也是走他的風格,做他認為該做的事情,他是一條漢子!
“四哥喜歡做皇帝!”但見皇上望著湖水裡的弟弟,眼睛裡仿若有一片火焰燃燒,激動要他麵孔都發紅發亮,“四哥知道很累,很艱難,罵名萬千,可是四哥就是喜歡!”
瀟灑驀然開心地想笑。
四哥喜歡做皇帝。
再苦再累,也要做一個自己心目中皇帝的樣子!
而他避開皇位,以為一生無憂了。卻是走上另外一條孤獨的道路。可是,不管這條路如何的荊棘,如何的望不到頭,他喜歡!
其他道路上的花團錦簇,他們偶爾也會向往,可他們都一往無前地走在自己喜歡的一條路上,縱使藹藹浮浮,瀌瀌弈弈,依舊孤獨前行。
太上皇的三年孝期過去,瀟灑經常幫助朝廷辦差,一年的時間有一半在北京,有空閒的時候,他一個人,五湖四海地逍遙著,走到哪裡是哪裡。
在外頭的時候,他每每忘記剃頭,反正穿著一身道袍,也沒事兒。
師兄瀟然道長忙著自己的事情,還收了三個徒弟,他不放心師弟,經常通信問問。
有一次,瀟然道長在信裡說:“師兄的二徒弟,常常傷春悲秋,即使年不到二十,卻時不時地冒出來驚人之語。三徒弟看完《西遊記》,鬨著要當孫悟空,他說:‘現在你看孫悟空厲害,其實啊,孫悟空一點都不厲害。等你長大了,你不光頭上戴著孫悟空的緊箍咒,你還有豬八戒的身形,沙僧的發型,唐僧的嘮叨……”
瀟灑當時,正在晚年積雪的昆侖之巔,看兩大高手比武,看完師兄的信件後,樂得哈哈哈大笑,給送信的“信鴿們”一張銀票,還是止不住地笑。
他比武也不看了,飛身下來昆侖之巔,找到一處人煙多的城鎮,在大街上站定聽著攤販們的吆喝聲,飛到捏糖人的攤販前,買了一個孫悟空的糖人,小孩子一般含在嘴裡,美美地享受著。
瀟灑去見他每一個姐姐們的最後一麵,護送她們的梓宮回北京安葬。
瀟灑送走他每一個哥哥們,每一個嫂嫂們,用心儘心地操辦喪事,送他們去東陵。
雍正二十五年,皇上退位,四皇子弘曆繼位。
乾隆三年,太上皇駕崩,臨終遺言,恢複多爾袞親王身份,恢複鼇拜的輔政一等公身份,過繼一個兒子給瀟灑做嗣子。
乾隆三十年,瀟灑從盛京祭祀,回來北京,發現弘曆侄子,以前看著挺好的,怎麼到老了,越發不像樣子了?
乾脆一掌打昏了他,帶著他出海去了。
繼承人都選好了,還是雍正皇帝生前選好的繼承人,前朝後宮都喜氣洋洋的準備新帝登基,沒有一個惦記他們的“太上皇”,還挺羨慕的。朝野都說:“十九爺帶著太上皇修仙去了……”氣得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弘曆在船上吐血昏迷。
一覺醒來,到了船上,變成“太上皇”,弘曆經曆了震驚、暴怒、發瘋等等情緒,發現沒人來救他,他十九叔隨時可以要了他的小命,變成哀求和哭嚎。
可是他的十九叔全當他不存在,一直到現在,從打坐中睜開眼睛,淡淡的一個眼神。
“十九叔,弘曆是皇帝!”弘曆嚎著好似一個小孩子,堅決不承認自己是太上皇。
瀟灑:“哦?是皇帝?不是‘十全寶寶’?‘十全寶寶’這也是你能用的名號?你自己‘十全’了,家人、國人、後人那?做事做人不留一點餘地,長厚似乎作偽,智多近乎妖邪,老而不退是為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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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曆鹹魚一般的,躺在甲板上正自己擦嘴巴上的血跡,聽了這話,氣得活了過來“哇哇”地哭:“侄兒哪裡做的不好,十九叔教導就是,如何能直接帶走侄兒,做了‘太上皇’?”
“不直接帶走你,你能答應退位?”瀟灑給他一個體貼的微笑:“你自詡‘十全寶寶’,卻最是不省心的寶寶。”
弘曆呆呆乎乎地望著他的十九叔,氣得又吐了一口鮮血,卻是一隻手不死心地抓著十九叔的道袍衣襟,哽咽道:“十九叔,侄兒要修仙。”
“你先把人修好了。”親親十九叔,很是無情。
老頭子弘曆眼睛發直,望著北京城的方向,好似聽到新帝登基的丹陛大樂的聲音,心神劇震,再度昏迷了過去。
憑良心說,弘曆確實是,華夏兩千年來集中了曆代帝王智慧的成功皇帝。問題是他太成功了,前麵父親祖父打下來的基礎太好了,等他內憂外患都忙完了,閒的屁股疼,自己開始折騰自己了。
他是皇帝,這“自己”不就是大清國?犯了錯也隻是打龍袍,打不到他身上,他自然不知道疼。
瀟灑帶著他出去三年,也不要人伺候,要他自己穿衣服自己做飯吃飯,他終於從“古今中外我最棒棒噠寶寶”的心態中,康複出院。
深入田間地頭,走街過巷,穿州過府……弘曆又開始擔心,新帝到老了,萬一也犯了他曾經的毛病,哭喊著求著,回去了北京一趟,帶著他看好的幾個孫子孫女,和他一起流浪。
在瀟灑看來,他就是想要找人伺候他,隻是瀟灑也沒攔著。
皇家人一代一代的,越發不出宮門,再過幾年,真要被各方勢力養成,連小娃娃都不能生的“大肥豬”了。
時光流逝,瀟灑不光送走他的舅舅們姨姨姨夫,在秦淮河的姐姐姨姨們,也要送走昭華姨姨和師兄了。
瀟然道長臨終說:“師弟,你隻管自己開心,其他的,自有定數。”
瀟灑答應:“師兄放心。”
將師兄的骨灰撒到大海裡,瀟灑和人世間最後的牽絆,也消失了。
親人們臨終前,都說要他“開心就好”,他隻管自己開心。
在祖母孝惠章皇後去世的時候,掙脫了天道的繩索束縛的他,一度迷茫,無助,甚至心魔叢生。安葬師兄的時候,站在甲板上,迎著大海的風浪,內心很是平靜。
到臨終的時候,和自己、人間、世界、達成和解。
大清國人一起,全世界人一起,用一百四十歲舉國大喜喪的方式,歡天喜地、吹吹打打地,送走了他。
*
瀟灑送係統高人回去係統組織,自己回來他的蛟窩,沒有去地府。是的,瀟灑自己也是去世後剛知道,原來自己是一隻小野蛟化成的編外龍,屬於妖精修煉變的人形,原名也叫瀟灑。
父母化龍失敗去世,狐狸乾娘照顧他長大,誰養著跟誰長,要不長得這麼好看,這麼媚卻有亮堂大氣嗎?
還喜歡全身毛毛的,才叫好看。
瀟灑晃晃碩大的腦袋,接受自己的身份,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樣的來曆?
伸伸爪子,伸伸懶腰,打個哈欠,一座青峰山地動山搖,全山的大小妖精們都知道了,他們的大王,回來了!
妖精們嗷嗷叫著,奔跑著,飛翔著,驚喜地來拜見他們的大王。
“大王!大王!”
瀟灑聽著他們的呼喊聲,懶洋洋的打個哈欠,嫌棄道:“都彆吵,剛回來,有點累,睡一覺。”
說著話,他給乾娘發一個“安好”的傳音,在自己金光閃閃的金子窩窩裡,伸展四肢,找一個舒服的姿勢,就準備大睡一覺。
手下的妖怪們跑進來大聲呼喊:“大王不能睡啊。大王,那女人來了,她老公也來了。大王我們快迎戰啊!”
瀟灑真不想再搭理那一對,眼睛一閉:“不理會他們,攆走。”
!!
大王投胎一次,居然說“不理會他們,攆走”?
大小妖精們反應過來,一蹦三尺高的歡呼:“大王英明!”
青峰山山腳下,一對錦衣華服、光彩照人的年輕男女並肩而立,身後一長排的手下下人伺候著。
妖精們在山腰上載歌載舞,大聲起哄鬨著:“快滾!快滾!我們大王不想見你們,快滾快滾!”
這對男女震驚了。
他們帶來的人也震驚了。
那墨發披肩的英俊男子怒道:“一派胡言。瀟灑豈能不見我們?一定是你們這群妖精根本沒告訴他!”
這話一出,他自己都覺得不對勁。
妖精們都瘋狂大笑:“三王子娶了這婆娘,果然是腦袋不清楚了。幸好我們大王沒娶,哈哈哈。哈哈哈。”
青峰山上但凡有風吹草動,瀟灑大王豈能不知道?這三王子紫漲一張臉,扭曲變形。那清純柔麗的女子慢慢轉頭,輕蹙著一雙柳葉眉,輕聲安慰道:“夫君,可能是瀟灑剛回來,太累了,需要休息。我們暫且回去,下次再來,好不好?”
“既然王妃有言,本王自是答應。”三王子表情緩和,隻叮囑道:“我們孩兒的時間不多了,下個月再來吧。”
說起傷重的孩兒,王妃麵色哀戚,流淚道:“好。”
夫妻二人執手相視無言,一起垂淚。他們身邊的侍衛們不樂意了,仰著頭怒色大喊道:“你們這些野妖精,快要你們的野大王出來見麵。耽誤了我們小王子的診治,打得他神魂儘散,要他再下去投胎一回的機會也沒有!”
這話一出,戳了妖精們的痛處!
“奸夫奸婦!找打!”有暴躁的黑熊精、蜘蛛精,變出來武器就要衝下山去。聰明的狐狸精和穩重的烏龜精一起攔著:“他們要罵就罵。我們大王不搭理他們,就是放下了。莫要打起來吵著大王不好睡覺。”
妖精們一聽,齊齊點頭:“此話有理,大王回來了,是大好事,我們自去慶祝,不搭理他們這對惡心的。”
妖精們朝山下吐著口水,自己散去了。
山下的三王子夫妻,手下們傻了眼。
瀟灑,投胎回來,真的,不理會他們了嗎?
他們還是不信的。
因為之前,瀟灑對三王妃的付出,太大太大,太多太多,下去投胎,也是因為三王妃。
三王子心裡暗恨:瀟灑,為了孩子我暫且饒你一命,我等著你再狗舔上來!一張口,溫和儒雅道:“王妃,我們先回去。”
“好。”三王妃心裡惴惴不安,她知道瀟灑的個性,用心的時候是全然用心,絕情的時候是真冷酷無情。
多情還是無情,三王妃也不知道。
山下的人群散去了,山腰上妖精們開著慶祝大會,喝酒吃肉吹牛皮,好不快活。
瀟灑迷糊中察覺動靜,眼睫毛都沒有動一下。
當然,按照他現在的體量體積,一根眼睫毛動一下也是小地動了。
瀟灑進入美夢中,好似有誰專門和他過不去一樣,做夢也是夢到當年的那些事情,幸好瀟灑如今心態變了,就當是看自己當年的好戲了,自嘲自娛自樂的,睡的香甜。
三王妃趁著三王子睡覺,暗中用法寶施法,使得瀟灑做夢夢到過去,試圖引起他戀慕之情,卻沒想到是這個結果,一時心裡空空蕩蕩的,宛若挖心的痛苦。
她無法接受,她怎麼會為了瀟灑痛苦那?
瀟灑不喜歡她了,她求之不得!
她這樣告訴自己,卻是感覺一顆心更疼了。
瀟灑呼呼大睡,三界中的強者得知瀟灑回來了,都好奇事情發展,都在觀望。好友們放下心來,知道他累了要休息,都不來打擾。
瀟灑的乾娘狐狸精,收到乾兒子的傳音,很是擔心他對三王妃餘情未了,忙慌慌地跑來青峰山,眼見妖精們鬨得歡天喜地的,聽他們一說,自己也放下心,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烏龜精悠哉哉地問道:“乾娘大人,大王放下那個婆娘,要不要娶其他妖精?”
乾娘咽下一口大雞腿,嬌聲回答:“隻要不是那個婆娘,都隨他開心。”
眾妖一聽,此話有理。
有蛇精小妖問:“乾娘大人,具體什麼恩怨,您老和我們講一講,好不好?”
妖精們都喝得七八分醉了,一聽這話,紛紛搶著說起來。
這恩怨,要從瀟灑的父母說起,瀟灑的爹是蛟,娘是鯉魚精,夫妻兩個的終身目標都是:化龍。
化龍豈是簡單的?幾萬年來化龍的妖精一隻手數得過來。夫妻兩個苦心修行幾千年,也一直沒有機緣:修行到了,還要看機緣,這就更難。
在他們和很多前輩同輩一樣絕望放棄的時候,他娘意外懷了胎,也就是他。這可麻煩了,母體要孕育孩子,需要耗費精血修為無數。
鯉魚精堅持要生小娃娃,不惜修為倒退:“有了孩子,就要生下來了,更何況這是幾千年來才有的孩子。”
蛟精無可奈何,一方麵不舍得妻子受苦,一方麵也不舍得孩子,麵對妻子的堅持,隻說:“你自己決定,隻要你們都安好,我怎麼樣都高興。”
要說妖精們對比神仙們,甚至人間的凡人,都是開發智慧很晚的一波兒。他父母也是。但世界萬物自有奇妙之處,他們開竅晚,反而心智單純,狼啊、大雁啊一類的,結了伴侶後,都是深情的很。
他爹等他娘生產,忙前忙後的做準備,孩子出生後自己帶孩子,每天保護著照顧著母子兩個,哪知道自己的機緣就這樣來了。
苦等幾千年的機緣,幾萬年來無數妖精苦等的機緣,如何舍得放棄?可妻兒在眼前,一個沒有了修為,一個吃奶的小娃娃,都不能自保,又如何舍得?
最終,他爹為了妻兒,沒有去化龍池化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