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傻笑道:
“不小不小,綠葉可裝天下。”
剛說完,他立馬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抿住嘴就要離開。
葉撫笑著叫住他:
“綠葉可裝天下,是什麼意思?”
和尚僵在原地,轉過頭,苦巴巴地說:
“師父給我說的,我也不知道,施主另問他人吧。”
葉撫招招手:
“小和尚,過來。”
“乾……乾什麼?”
“我問你個事。”
和尚緊張地說:
“施主問吧。就不過去了。”
“你怎麼這麼緊張?”
和尚縮了縮頭:
“長這麼大,我隻跟師父說過話,沒有跟彆人說過話。所以,很緊張。”
“你多少歲了?”
“十七歲。”
葉撫笑了笑:
“那確實會緊張。不過沒關係,我隻是問個問題。”
“嗯,施主請問。”
“如果我要把這棵菩提樹挖走,會怎麼樣?”
和尚陡然大驚:
“不可以!那是我們的!”
葉撫問:
“你們的?有什麼證據嗎?是你種的還是你的師父親手種的?”
和尚啞然。
他記得,年幼時,師父帶著自己來這裡時,這棵菩提樹就已經在了。
“是無主之物,對吧?”
和尚愣了愣,然後點頭,然後又猛地搖頭:
“不對!施主也沒有證據證明這是施主的!不能隨意帶走!”
“為什麼呢?”
“自然之物,尋善而歸,守得天成,不動不搖,方為慈悲。”
“那也是自然之物才行。可這棵菩提樹,並非自然之物。”
和尚凝起細長的眉毛:
“施主憑什麼這麼說?”
知道葉撫想帶走菩提樹後,和尚一下子就不緊張了。
“自然生長,才為自然。刻意而為之,並非自然。”
和尚皺眉:
“照施主這般,自然之物又豈不是天地刻意而為之?”
“天地無意,任其生長。”
“施主豈知天地無意?”
“小和尚豈知我不知天地無意?”
“我不知。”
葉撫又笑著說:
“出家之人,當是無我才對。從之前到現在,你一共說了多少個‘我’字?”
和尚瞪大眼,愣住。
“小和尚,你是不是禪心不定啊?”
經由葉撫這麼一說,和尚才陡然反應過來,自己不禁一直說“我”,還沒有念“阿彌陀佛,我佛慈悲”的佛號!
想到這裡,他神色大驚,連忙拿起掛在脖子上的念珠,閉上眼,捏千佛手印,不停念叨: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葉撫出聲道:
“小和尚,這樹我搬走了哦。”
和尚立馬睜開眼:
“不要!”
“你心又亂了。”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他正念著,忽然遠處的小廟傳來呼喚:
“思空。”
和尚連忙應道:
“哎!”
“還沒摘到菩提葉嗎?”
“師父,有人要帶走菩提樹!”
思空和尚剛說完,一陣風忽然吹來。
風定,一個老和尚出現。
老和尚直直地看向葉撫。他微微點頭:
“阿彌陀佛。貧僧緣定,請問這位施主,為何而來?”
“為菩提樹而來。”
“所為何事?”
“帶走菩提樹。”
“緣起何處?”
葉撫看著老和尚說:
“如果你聽聞過使徒二字,那麼你就不會阻止我。”
老和尚緣定繁多的皺紋將他的表情壓住,看不出喜怒哀樂來。他望向葉撫背後的菩提樹,混濁的雙眼忽然變得十分明亮,如同最為澄淨的珍珠。
他嘴唇變得十分乾澀,語氣沉悶地問:
“施主可是護道之人?”
“並非。”
“那施主可知菩提樹為何生變?”
“三年前,這裡來過一個人。或許你們沒有注意到。”
老和尚臉上皺紋好似變得更多了,他手指不斷撥弄著佛珠。片刻後,他俯下腰:
“望施主留菩提樹性命。”
葉撫笑道:
“放心,菩提本無意,意在過路人。”
“貧道感激不儘。”
“師父不必謝我,綿薄之力而已。”
“為天下人,做天下事,當戴大恩,戴大德。”
葉撫搖頭沒有多說。
他看向旁邊的思空和尚,笑問:
“我現在可以帶走菩提樹了嗎?”
思空根本不知道師父跟這位施主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知道師父同意了施主。這棵菩提樹從小伴他到大,雖心有不舍,但出家人當心無雜念才是。他也彎腰: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葉撫呼出口氣,轉身一把將菩提樹連著根,根帶著土拉了出來收好。這處小山坡立馬隻剩一個凹坑。
思空眼神有些恍惚。
葉撫注意到這點,笑著走上前,在他眉心蓮花輕輕一點:
“小和尚,可不要難過哦。”
說完,他轉身便要離去。
老和尚緣定上前一步:
“施主請留步。”
“老師父還有事嗎?”
緣定眼皮耷拉著,很顯老態。他或許真的已經很老了。
“思空,你先回去。”
“嗯。”
思空知道師父應該還有彆的要說,就先回去了。
思空走遠後,緣定才慢悠悠地說:
“貧僧自知人力不久矣。施主知道使徒一事,想必也知道思空之秘。”
“老師父是想讓我照顧照顧他嗎?”
緣定搖頭:
“貧僧隻是希望施主能在他最艱難的時候,幫他一把。”
葉撫笑道:
“老師父既然知道他會遭遇什麼,想必已經做好了準備才是。”
“貧僧窮儘人力,尚不知寰宇之極,無可奈何,無可奈何。”
“老師父還請放心。該做的,我不會落下。”
緣定撥弄著手裡的佛珠,點頭道謝。
葉撫搖搖頭,一步邁出,離開這裡。
緣定望著天邊許久後,緩步走回小廟。
剛進去,看向思空時。赫然見到他眉心那朵蓮花已然消失。
他立馬想起之前,葉撫輕點思空眉心那個動作。
回過神來時,已是熱淚盈眶。
“吾道不孤,吾道不孤啊!”
這次,他沒有自稱貧僧,也沒有念阿彌陀佛。
見著師父忽然掉淚,思空趕忙跑過來,連聲問:
“師父,你怎麼了!”
緣定親昵地摸著思空光禿禿的腦袋。
摸著摸著,思空腦袋上的幾點戒疤便消失不見了。
“思空,你該出去走走了。”
“可是,師父你不是說外麵都是汙濁嗎?”
“不,天底下最純淨的人,剛才就在你麵前。”
“師父,什麼意思啊?”
緣定隻是親昵地撫摸著。臉上掛著滿足的笑。
忽然,他的動作停了下來。老朽的味道一下子傳出來。
思空心裡忽然很不安:
“師父?”
老和尚沒有答應。他合上了眼,臉上還是滿足的笑。
“師父……”
思空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退後兩步,雙手合十,一邊哭著,一邊念: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老和尚在小和尚的超度經文中,慢慢化做了灰,被風帶走,灑向天下各處。
腳下的小廟也同著一起,變作飛灰。
小和尚思空回頭見,一切皆化作了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