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看向麵前嫩似水蔥、瑰若夏花的少女,過了片刻,方道;“那夥賊人已挾著周氏去了順天府衙門。若一切順利,今日就能鞫問個結果出來。添上這份證據,於咱們局勢更利。”
“順天府尹是高家人,此事與高家並無牽係,此案審結又是大功一件,照理說會秉公處置,但我仍讓楊順暗中盯著。”
陸聽溪知道謝思言說的高家指的是泰興公主的夫家。高家男丁裡頭打眼的不多,倒是女眷裡出了泰興公主及其女高瑜這一對名滿京師的強勢母女。
她遲疑少頃,終是問:“世子說,孫先生此番肯出麵斡旋,是否有人暗中授意?若是,那這個人又會是誰?”
“為何有此一問?”
陸聽溪抿唇:“就是……突發奇想。”
“我也不是什麼事都曉得,”男人低頭看她,“倘若當真有那麼個人,你預備以身相許酬謝大恩?”
陸聽溪聽他又這般反問,一時倒不好問下去。
她正想問謝思言回信上未道出的上策是甚,楊順忽來稟道:“世子,順天府尹本已承收訴狀,但收了一封信後,忽而改了主意,不肯接案。小的瞧著那送信之人似是泰興公主身邊的人。”
楊順提到公主時麵無表情,聲音愈冷。
國朝公主桎梏甚嚴,一個公主,當真算不得什麼。
“他們尚不知要辦許家的實則是世子。小的不敢擅專,依您吩咐並未現身。眼下該當如何,請世子示下。”
他低囑幾句,楊順領命而去。
“可是有事問我?”謝思言回身看向乖巧立著的小姑娘。
“世子英明。”
謝思言聽她又喚他“世子”,道:“你總這般稱呼,我倒有些不慣。你從前如何喚我來著?”
陸聽溪一凜,以為他要跟她算舊賬,岔題道:“世子若暫不欲說旁事,不如先計議繼後之事。”
少女嗓音嬌軟,男人卻被她這連聲的“世子”喚得沉了臉,瞥了眼始終與他保持距離的少女,麵色更沉,重新坐回石台:“繼後之事不急,先將眼前這件辦妥。”
“你要問何事……”
他聲音愈來愈低,又兼有風,陸聽溪支棱起耳朵也難以聽清,不自覺步步靠近。等終於能夠聽清,已是立在他身前兩步處。
陸聽溪驚詫望他,這是腎虛嗎?
她提了他那封回信,問上策是甚。
“上策便是讓順昌伯那邊回絕孔綸,陸家不沾手。橫豎如今議親之事隻在私下,知曉之人不多,孔綸攬事不成,臉上無光,更會囑人守口如瓶。這整樁事做下來,對陸家絲毫無損。”
“至若如何讓順昌伯府那邊回絕孔綸,我方才忽然想到個主意,”謝思言話鋒陡轉,“你為何不想讓陸家結這門親?”
陸聽溪自然不能說主要是因著一個夢,隻道是陸聽怡已有了心儀之人。
謝思言眸光一轉;“崔鴻赫?”
陸聽溪一驚:“世子怎知?”
“已有心儀之人卻遲遲沒個動靜,大抵隻有一個緣由,便是家世不匹。陸聽怡一個閨秀,見的男人不多,範疇有限。諸親之中,陸家常往來的多是家世相差不遠的;世交之中,才貌雙全的適齡未婚子弟也是有數的,再兼家世尷尬,崔鴻赫最符。”
謝思言一貫絕頂聰明,但有一點,陸聽溪覺著不可思議,謝家與崔家並無往來,崔鴻赫也並非聲名鵲起的大才,她又是臨時提起,他是如何知道崔鴻赫的詳明景況的?
男人掃一眼便知少女在想甚:“我前幾日已到韋弦書院就學,崔鴻赫是我的同窗。”
他見少女欲言又止,傾身:“想說什麼?”
少女輕抿唇角:“世子念書辛勞,還當多多休息,妥善飲食……”
男人嘴角漸漸勾起一抹極淺的笑:“好。”
他麵上極少見笑,莞爾之下,如堅冰初融,晃了人眼。
可陸聽溪的話還沒說完,她是想說,讓他好生保重身子,要不下回說話再有氣無力的,她聽不清太難受……
“我也有話交代你。”
他不動聲色掃了眼少女鼓囊囊的胸:“我今日聽見你跟丁家姑娘談論木瓜渴水,木瓜是好物,尤其青木瓜,你平日無事,可多吃些。”
他素日所言不過諧謔,少女這兩年無論身量還是身形實則均已抽開,纖腰不盈一握,胸前險峰怒聳,把衣襟撐得仿似要暴裂開。隻他私心覺著,那一對嬌桃還能更豐盈些。
陸聽溪受教點頭。
兩人說著話,楊順折返,跟謝思言附耳道:“小的查著了,泰興公主那頭的人從順天府衙門出來後,轉去公主府複命。不多時,泰興公主又差人出去送信,這回是送到……景豐胡同,沈惟欽如今落腳的那處宅子。”
楊順稟事時略有遲疑,泰興公主和沈惟欽雖同為宗室,但卻是八竿子打不著的,泰興公主給沈惟欽送信做甚?
謝思言忽問:“沈惟欽前幾日可是進了一趟宮?”
楊順點頭稱是。
謝思言麵現了然之色,將書卷遞與一旁的書童,說自己要去一趟公主府,讓陸聽溪暫歸家去。
陸聽溪卻是不肯,第二樣證據眼看著就要到手,卻出了岔子,祖父歸期在即,她回家也是惦記著這事。況且,謝思言的上策並未說完。
“我在此等世子的消息。”她仰起腦袋看他。
謝思言見小姑娘眼巴巴瞅著他,略思忖,道:“要不你隨我一道過去。”
公主府裡,泰興公主正倚在美人榻上,看著丫鬟給高瑜塗蔻丹。
“那沈惟欽不過是個鎮國將軍,你竟也能瞧得上眼?”
“雖說爵位暫且不高,但勝在生得好,母親見了便知。亦且,女兒著人查了沈惟欽其人,發現此人著實有趣兒。他從前不過是個招貓逗狗的膏粱子弟,不過兩月,脫胎換骨,母親以為是為何?”
泰興公主攢眉;“你是說……”
“想來,他大病那一場跟他那嫡兄脫不了乾係。蟄伏多時,忍辱含垢,一朝得機,自會一鳴驚人。我瞧著沈惟欽是不肯再忍了,青雲直上指日可俟。趁他如今尚未發跡,女兒與他些恩惠,他自會感恩戴德,將女兒當菩薩供著。將來哪怕他身邊鶯燕成群,女兒的位置也永遠無人可代。”
泰興公主道:“就怕他是個忘恩負義的。有些男人出身微賤,發跡後厭棄發妻、不見舊友,便是因為這些人見過他從前卑如蓬麻的落魄。”
“沈惟欽不是那等人。他自小受氣,性子冷淡,但凡得些真心關懷,就會湧泉相報。”
泰興公主歎道:“但願如你所言。隻是,這種男人野心大,回頭怕是了不得,為娘怕你難以掌控他。”
“這等男人才好。那些個綿軟的窩囊廢有個什麼意思,女兒且是瞧不上。”
泰興公主見女兒似主意已定,道:“罷了,我且看看他究竟如何。若果真是人中龍鳳,娘便著人去他娘李氏那裡透些風聲,這事也就成了。”
沈惟欽那副冷淡模樣不過是做給人看而已,她泰興公主的女兒瞧上他,是他的福分,旁人求都求不來的恩典。他們母子兩個就得千恩萬謝地接著,故而她認為,隻要她女兒點頭,這門婚事就算是成了。
隻是在見沈惟欽前,她得先給個下馬威震他一震,這也是她為何不直接一張帖子把人叫來而要兜怎麼個圈子的緣由。
母女兩個正說笑,丫鬟來報說信已送到了景豐胡同那邊。
“如今端等著他上門來了,”高瑜笑道,“母親屆時好生瞧瞧他是個怎樣的人物。但凡咱們這邊露出點意思,他的態度一準軟下來。這親事得及早定下,若是被旁人占了先,豈非不美。”
人間四月,景豐胡同裡的西府海棠與垂絲海棠相繼盛開。
李氏端了燕窩羹邁入兒子書房時,正見兒子在燒信。
李氏詢問究竟,沈惟欽答非所問:“我出門一趟。”
李氏擱了托盤,疾走上前攔住他:“你這又是去做甚?你自入京之後,何曾乾過一樁正經事!鎮日裡不是悶在書房便是出門亂逛,你不是要考科舉?怎不去尋處就學去?再不然,定門親事也是好的,娘還盼著抱孫……”
沈惟欽突然轉頭,冷聲道:“我說了許多回,我的事,母親不要多做過問。”
李氏尚未及喚人來拉住他,人已徑出了門。
李氏真正是唇焦口燥呼不得。兒子自來是她唯一的指靠,她拿不準兒子如今的心思,爭奈自己是個軟糯性子,隻能佇望興歎。
沈惟欽一路大步疾行。
他方才燒的是泰興公主派人送來的信。信極短,但字字句句皆透淩人之勢。
泰興公主在信中說,聞他抵京後過從最密者唯陸家耳,今日董家之事攸係陸家,她已著順天府尹暫緩接案。又另起話頭,說春夏之交,正是觀花飲宴之際,她是他堂姑母,自他入京後尚未儘過地主之誼,今日恰有餘暇,邀他過府一敘。
這哪裡是邀請,分明是威逼,欲以陸家之事拿捏他。
什麼東西!
沈惟欽冷笑。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反應這樣激烈。他隻要一想到泰興公主那頤指氣使的口吻,就戾氣衝頂。
轉過照壁,將至大門,沈惟欽甫一抬頭,就瞧見一輛間金飾銀的蟠螭錦帷馬車停在門外。
旁側的斑竹簾子被隨行從人恭敬掀起,沈惟欽想了少頃,記起了來者何人。
上巳那天,他在石景山被此人一塊石子攔了去路,今日董家壽宴上,他瞧著此人眼熟,問了方知,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魏國公世子。
謝思言不欲多言,徑直道:“我知閣下欲往公主府,不如一道。”
沈惟欽盯著謝思言的馬車看了須臾,點頭道可。
謝思言的車駕正要啟行,卻忽被沈惟欽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