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事,眾人自然也沒了去南風館的心緒,各自打道回府。
謝思言卻暫且沒回鬆籟苑,命車夫駕車在清苑城內四處轉轉。他有心暗查民情,市肆街坊之間隨意漫行。到得一處喧嚷門麵前,他抬頭看了匾額,想起這就是耿泰等人原本要帶他來的南風館,眉目凜凜。
正打算轉去彆處,就見那家南風館裡出來個瘦弱單薄的少年身影。少年衣飾簡單,腰細骨弱,一陣風就要被刮倒的模樣。背光行來,又是側對著他,瞧不清樣貌,但隱隱可見麵頸黑黃,大抵是個容貌粗陋的。
謝思言掃見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的少年,本也沒在意,但那少年行了沒幾步,就有幾個青樓龜奴模樣的男子追出來,口中罵罵咧咧的,聲稱要抓了那少年,找個街邊臟臭的老乞丐□□她。那少年兔子似地竄出去,忙叫隨行護衛攔住那幫龜奴。
但龜奴氣勢洶洶,又叫來十幾個幫手,一時亂作一團。
那少年埋頭逃竄時,眼見著就要往他身上撞。他麵色寡淡,正要側身避開,卻在陡然聞到一股幽淡蘭香時,頓了下。就是這一瞬的凝滯,錯過了時機,少年與他撞了個滿懷。
他身子一滯,低頭看了眼,在一眾龜奴追來時,一把將少年摟在懷裡,牢牢護住,抬頭,利錐似的鋒銳目光從眾人身上刮過,冷冷道:“爾等適才說什麼?找個老乞丐折辱她?”
龜奴皆是眼力毒辣之輩,瞧見謝思言這陣勢,知是惹不起的貴人,忙不迭賠罪,笑稱誤會,又紛紛朝那被謝思言擁在懷裡的少年鞠腰請罪。
謝思言卻不肯輕饒他們,命手下護衛上去賞他們每人一百個掌摑,看著護衛結結實實打罷,才摟了少年進了馬車。
雙頰俱高高腫起的眾龜奴懵在當場。一是打得木了,二是驚得狠了。
這麼個天人之貌的貴人,竟看上了那麼個黑醜少年?似乎還是一見鐘情?莫非近來的達官貴人們都改了口味?
回了馬車,謝思言一把攥住懷中人的雙肩,將之牢牢抵在車廂壁上:“你怎來了?還跑來這等地方?”
陸聽溪杏眼圓瞪:“準你來就不準我來?”
謝思言細細問了,這才知曉她趕來的始末,仍舊攢眉,問她適才為何會被一群龜奴追,楊順何在。
陸聽溪道:“他還在南風館裡找你。我待不住,先出來了,將近門口時,那幫龜奴大約是見我穿戴不起眼,出言諧謔,我嗆了他們幾句,這便有了方才一幕。”
“胡鬨,”謝思言屈指在她腦門上敲了下,“你不想想,我怎會當真來這種地方。我當時應了耿泰他們,不過是為設局而已。”
他見陸聽溪滿麵狐疑端量他,問她可是不信他,陸聽溪撇嘴:“誰曉得你是否也有斷袖的天分。”
她往這裡趕的路上,聽楊順說,南風館是因著狎妓禁令應運而生的,上頭不讓宿娼,官吏們就鑽空子,去狎小倌兒。那些小倌兒做女子打扮,一個個嬌弱堪憐,官吏們大多愛得很。這已是官場半公開的秘密,甚至有成風之勢。
謝思言挑起她的下巴:“那一會兒回去,我就讓你好生瞧瞧,瞧瞧我對女色的專一,嗯?”
陸聽溪扯住他前襟:“所以你也是個好色之徒?”
“對,”他湊近,在她雙唇上吮了口,“專好你的色。旁的女人在我眼裡都不算女人。”
……
陸聽溪回了鬆籟苑,沐浴盥洗後,坐到了謝思言的內書房裡。
等他理罷公事,她開始跟他說她的夢與她的籌劃。說到後頭,見謝思言直是盯著她,一愣,問有何不妥。
謝思言略略探身:“你似乎對我越發關切了,說說看,而今是不是已是戀我不能自拔了?”
陸聽溪端起臉:“我跟你說正經事呢。”
“我說的也是正經事,”他一把將她拽到膝上,從背後環住她,“你這幾日就安生在此待著,我白日間出門,你就澆澆花喂喂鳥,不要亂跑。”
陸聽溪偏過腦袋:“你這回是單單隻想辦好差事,還是預備順道給仲晁以重創?”
謝思言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陸聽溪心道這家夥又來這招,當下舒臂繞項,在他嘴角咬了一口。
睚眥必報的男人撫著自家寶貝齧出的牙印,一絲氣惱也無,反箍她更緊:“此番不出手清理恚礙,難道留著過年?等我除掉仲晁那老匹夫,請你去京師最貴的酒樓吃一頓。”
陸聽溪眸光一轉:“要不再從保定府定幾個小倌兒去陪席?我那日看過後,覺著南風館裡的小倌兒們確實容貌不俗……”
謝思言一把扳過她的腦袋,冷笑:“除了我,你還想讓旁的男人近身?不怕告訴你,我連你養的那隻公耗子都看不順眼!”
……
謝思言連日忙碌,白日極少回來,晚夕又歸得遲,陸聽溪有時甚至臨就寢前都瞧不見他的人影。如此過了十來日,這日黃昏時分,謝思言提早回來,跟她說要帶她去一趟黃兒莊。
黃兒莊位於保定府西北,鄰近保安州。
謝思言將自己與陸聽溪的容貌做了改易,給她換了身土布水田衣,讓她與他扮作鄉下夫妻。
陸聽溪私心裡覺著,謝少爺無論再怎麼捯飭,也不像個農人。說他像個出來體驗艱辛的地主兒子還差不多。
謝思言背了個箱篋,一路向過往農人委婉打探當地災情,故意說一口河間府鄉間土話,扮作外鄉人。起先沒打探到什麼,後頭遇見幾個結伴而行的農婦,倒是撬出了不少東西。
等農婦們走遠,陸聽溪微噘嘴。她適才見有兩個婦人總悄悄往謝思言的腰背跟雙腿打量,謝思言思慮正事沒留意,她可是看得真切。
扮醜了都這樣招女人的眼。
兩人拿出小馬紮,坐到村口一棵大槐樹下。
謝思言拿一根樹枝在地上比劃:“咱們如今在這裡,再往北行個一日半就能到保安州。邢明輝將那邊的亂子平了後,就要回京複命,以避嫌疑。而我這邊,他們給我設置重重障礙意圖拖住我。耿泰等人便是仲晁一派的,趁機下黑手是免不了的。”
“但我已令耿泰等人相信那日刺殺我的那幫人是仲晁派來的,為的就是將刺殺我的罪名推到他們頭上,棄車保帥。等耿泰等人與仲晁嫌隙更大之後,我就可以讓耿泰他們成為我的助力,而不必擔心他們在背後搗鬼。”
“賑災平亂都不難,我已定了章程出來,難的是邢明輝跟仲晁那邊,”謝思言道,“要讓邢明輝以罪丟官下獄,需要一樁大錯,可邢明輝行事審慎,引他入甕並非易事。我還在思量穩妥可行的法子。”
陸聽溪忽然道:“他會不會也被當地屬官拉去了南風館?再不然,他抵達保安州之後總會酬酢的,酒酣耳熱之際,最易下手。”
“這太難辦了。我聽聞邢明輝赴任之後,滴酒不沾,大抵也是防著被人暗算。”
“那如若跟當地藩王扯上關係呢?保安州是哪個藩王的封地?”
謝思言一頓,丟了樹枝,拉著陸聽溪出了村口:“果然是我的好乖乖,我沒白疼你。”
兩人回到清苑縣,謝思言表示他要暗中去一趟保安州,找德王——保安州在德王的封地之內。
陸聽溪也要跟去。
謝思言對著她上下打量:“我就說你是愛我不能自拔了,你還不信。你瞧,一刻都不想跟我分開。”
“我不過是不想一人獨留此,況且,夫妻一體。”陸聽溪麵上微紅。
謝思言眸底暗潮湍轉,忽地拉住她的手:“好,我讓你跟我一起。”
陸聽溪微訝,她以為還要纏磨好半日才能讓他應下。他方才還堅決拒絕,眼下怎突然轉了態度了?
陸聽溪從前甚少聽聞德王的名號,到了德王府外時,有些明白為何德王聲名不顯了。
這個王爺太簡素了,大約平素行事也頗為審慎。她曾見過沈惟欽在京中的府邸,據說那處尋常勳貴家宅兩倍大的府邸也隻是勉強夠得上王府的規製,她可以隱約想見武昌府的楚王府是何等壯闊。
德王府也不小,但僅從外麵看,就覺趕不上京中那些丹柱金漆的豪門大宅。
陸聽溪扮作謝思言的婢女,微垂著頭跟他一道進了德王府。
謝思言跟德王入了書房議事,她立在外頭靜候。
不一時,一陣人聲近,她循聲看去,就見德王之女安素郡主領著個藍衫公子正往這邊來。她一眼就認出了來人,一驚,他怎在此?下意識看向書房。
讓他瞧見謝思言在此會不會不太好?
她正打算進去給謝思言遞個信,安素郡主柔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是誰家婢女?我的繡帕吹到你腳下了,幫我撿起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