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一個滿麵稚氣的少年逆光立著。
瞧著至多十來歲的年紀, 介於男孩與少年之間。
少年瘦弱單薄, 身上那件過寬過長的灰布直裰極不合身, 驟見門開, 愣了下神, 即刻躬身一禮, 又看向祠堂內懵住的陸聽溪:“姑娘快出來。”
謝思言身上有傷,兼先在水裡泡了一回後在祠堂內受了寒氣,隱有發熱之勢, 此刻卻忽而精神一振,冷臉讓這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小廝滾到外頭廊上去。
陸聽溪自祠堂內出來,跟謝思言道彆。
謝思言聽她喚那小廝“沈安”,又見兩人似頗熟稔,不知為甚, 忽覺身上不適愈甚。
陸聽溪朝他揮手:“世子保重,時辰本也不早了,我要歸家去了。”言罷,與沈安結伴離去。
謝思言佇望片刻, 跪回去時, 瞥見陸聽溪帶來的那個紫竹籃, 不期然地,腦海中浮現出她和沈安遠去的背影。
夕照下, 並排而行的一高一矮兩道身影, 極是刺目。那個名喚沈安的少年, 並無半分怯懦之態, 沒個小廝的樣子。
他複又想起適才陸聽溪歉然的眼神。
“我這算不算一語成讖,我先前說讓你栽跟頭,不過是氣話,對不住。”小姑娘嬌音軟糯,杏眸純澈。
輕歎一息,他忍著不適,摒除諸般雜念。
……
謝思言自落地以來就沒栽過這麼大的跟頭。這回非但挨了一頓鞭笞,還接連高熱幾日,養了好些時日才恢複如初。
他知道他父親這是要敲打他,陸聽溪能溜進來給他送吃食,也是因著他父親的默許。但他知道他父親也是記恨上了謝思豐等人,於是他開始籌謀報複。
他父親會支持他。
就在此時,他偶然間聽得了崇山侯家的那子弟跟一眾狐朋狗友在酒桌上鬨哄哄的閒侃。
“陸文瑞那個閨女真是個小賤蹄子,多管閒事,險些害得老子惹來一身腥,謝家大房都要倒了,不曉得她獻的哪門子殷勤。”
有幾人勸他寬心,橫豎魏國公也沒信她的話,那崇山侯家的子弟卻忽而鄙陋一笑,語極猥-瑣:“我瞧她生得嬌嬌嫩嫩的,不如咱們設個局,玩她一玩,我還沒嘗過這麼嫩的,不知滋味如何。”
“等咱們耍夠了,再尋幾個地痞來輪她一回,屆時她也離死不遠了,咱們慢慢將她折磨至死,做得乾淨些,陸家也沒奈何,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登時興奮,連聲附和,開始計議虐殺籌劃。
沒人注意到門外暗影裡目光陰怖的謝思言。
……
濃雲蔽空,天陰欲雨。
謝思言立於高地上,麵目寡淡,衣袂翻飛。
他對著山腳下那半死的人俯瞰須臾,慢行下去。
那人渾身浴血,掙紮間乍見他,如睹閻羅,瑟縮著哀哀央乞。
“我不過說說而已,並非真要褻玩那陸家女孩兒,求世子莫殺我……”
哀告斷續,殘破如縷。
謝思言不予理會。
他自侍從手裡接過一把精鐵流星錘,緩緩俯身。
“你不是想嘗嘗幼女的滋味麼?我忽然好奇,你這腦子裡究竟裝的什麼,不如我今日就鑿開看看。”
十歲的少年麵無表情,一錘便將地上血人的腦袋鑿出個窟窿。
“我從前引而不發,不過是不欲與你們這等人計較,不想你們竟猖狂至此。你如今求什麼呢,那日將我推下水時,不是得意得很麼?嗯?”
少年歎息:“崇山侯闔家捧著的六少爺,今日不慎墮馬於此,未冠而殤,可惜了,我都有些不忍見呢。”
地上那已疼得麵目扭曲的六少爺暈厥後被冷水潑醒,雖不知他說的墮馬是何意,但仍忙道:“既如此,那求世子網開一麵,饒我一命……”
“你想甚呢,我是說可惜了這片草皮。被你汙穢的血跟腦漿浸過後,不知明年還能否長出新草了。”
那人驀地瞠目。
“你還是快些上路的好,再晚些,怕就趕不上你那幫素日交好的酒肉兄弟了,”少年莞爾,眼神玩味,“你們這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你說是也不是?”
……
短短數日,崇山侯家的六少爺墮馬身亡的消息不脛而走。
據聞死狀極慘,連帶著鎮日與他狼狽為奸的一幫狐朋狗友也相繼因著各種緣由身死,京中眾人背地裡揣測,這樁事怕是另有蹊蹺,但崇山侯家卻並無追查之意。
很快,崇山侯家也顧不上這茬,而陷入自顧不暇的境地。
不過三年,宗族之中為官的相繼遭謫黜,崇山侯府自京中勳貴的圈子銷聲匿跡,敗落得快如星隕。
而這三年的光陰,於謝思言而言,無比漫長。
他被父親徹底按在書堆裡,每日除卻讀書就是練字,枯燥無味,宛若坐牢。雖則長房的險境已過,甚至因著順利度過此番危難,他們父子兩個在國公府的地位變得堅不可撼,但他父親對他的管束卻是益發嚴苛,可謂近乎瘋魔。
這年仲夏,離秋闈還有三個月,他礙於業師情麵,應邀赴一場文會。內中多是明裡暗裡要與他攀交的寒門子弟,無趣得很,他煩不勝煩。
出來後,他思及回府便要被父親拘著溫書,心下鬱鬱,轉去河畔垂釣。
落後父親知曉他去了彆處閒逛,斥他眼看秋闈在即還不思進取,將他押回去,又祭出了那根慣常抽他的牛皮長鞭。
隨著年紀漸長,他的逆反心愈來愈強,見狀抽身就跑。
疾奔之中,遠遠看到正跟幾個同伴放紙鳶的陸聽溪。
小姑娘的衣飾並非最惹眼的,但他一眼望去,頭一個就望見了她。
他想也不想地調了頭。
他不願再被她看到他的狼狽相。
可往往事與願違。他被他父親派來的一眾家丁、小廝合力帶回去,正被強行壓在地上受刑,陸聽溪忽至。
她呆了一呆,出聲攔阻。
他父親微皺眉,卻也不好對一個彆家來做客的女孩兒說甚,隻讓她去彆處耍去。
陸聽溪並沒挪身:“我雖是個外人,但仍要不禁多言幾句。再三月就是秋闈,國公爺難道不怕世子有個好歹,耽擱了科考?”
謝宗臨再三勸她不走,忽而發現謝思言背對著這邊,似是極力躲避著什麼,擰眉端凝,忽道:“陸姑娘既不肯走,那我便隻好失禮了。”說著話,一鞭砸下,狠狠抽在謝思言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