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是自己寫得不好,難悟真理,所以惹沈清弦生氣了。
沈清弦聽懂了他的意思,頓時心疼不止,之前隻覺得這般小小的顧見深可愛,如今卻滿心都是憐惜心疼。
“陛下莫要妄自菲薄。”沈清弦輕籲口氣道,“您寫得很好,筆跡稚嫩卻已有風骨,假以時日,必定傲然百家。”
這誇獎讓顧見深眼睛一亮,他問道:“當真如此?國師莫要哄我開心。”
沈清弦溫聲道:“臣絕不妄言。”
顧見深眼中有真切的歡喜,聲音也不是之前那般拘謹,帶了些天真的孩子氣:“既如此,那我更要好生練習!今日……”他低喃著,“今日朕便多寫十張!”
沈清弦按住他手道:“陛下喜歡這千化經嗎?”
顧見深頓了下才道:“喜……歡的,母後說隻有悟得此中道理才能懂得治國平天下。”
沈清弦皺眉道:“那臣若是說,此經與治國無益,您信嗎?”
“這……”顧小深麵露詫異之色,很是不解,“可母後一直說……”
沈清弦道:“太後久居深宮,又哪裡懂得治國之道。”
顧見深愣了愣,顯然是有些迷茫:“可是……”
沈清弦又道:“我這兒有幾本書卷,陛下若是有興趣,可以悄悄看看。”
說著他將袖中的書本拿出來,這書麵上無名無姓,一片空白。
顧見深疑惑道:“母後不許朕亂看書,說朕尚且年幼,看多了會亂。”
沈清弦將書本放下道:“陛下若信我,那便看看,有不懂之處且先放在心中,改日我進宮,可說與陛下聽聽。”
緊接著他又道:“書無亂書,隻看讀書人的心性何在。雜書擾心,但心中有定,也可從中窺得萬物。”
此話顧小深不一定聽得懂,但他卻怕沈清弦生氣:“朕……自是信你的。”
他如此這般,沈清弦隻會越發憐惜,也就全心想為他好。
這凡間帝王的治世之道,沈清弦非常清楚,畢竟當了三十多年的皇後,也處理了那麼多年的政務。
帝王喜好儒家之道,推崇禮製,以寬厚仁慈治國。
但其實深入研究便明白,儒道不過是表麵,內裡還是依從法度。正所謂儒表法裡,以儒治民,內裡卻有法度牽製。
更不要提官僚內部的製衡之術,更是一門深入淺出的學問,絕非單純的儒家可以概括。
沈清弦不急著教顧見深“法裡”,他隻想讓他先明白“儒表”。
儒家以帝王為尊,他希望顧見深明白,這普天之下,他才是真正的掌權者。
沈清弦也不便久留,孫氏肯定留有眼線,他待的時間長了對顧見深無益。
臨走前他囑咐顧見深:“陛下隻需自己看看,莫要讓他人知曉,明白嗎?”
顧見深特彆乖巧:“朕知道。”
沈清弦又溫聲道:“過幾日,臣再來看您。”
顧見深點點頭,眼中有不舍。
沈清弦雖心軟,但也不便久留,他低聲道:“陛下,臣告退了。”
他要走了,顧見深卻忽然開口:“漣華哥哥。”
這一聲叫得沈清弦真想留下來好生照看他。
可惜實在不行,他這身體雖有些資質,但也違抗不了一個國家的政權。
隻聽顧見深又道:“謝謝你。”
沈清弦也對他笑了笑:“為陛下分憂,是臣的職責。”
顧見深笑了笑,稚嫩的麵龐上終於有了點兒七八歲孩童該有的爛漫。
沈清弦心中一暖,竟覺得很是窩心。
在上德峰上的年幼顧見深也是如此乖巧嗎?
他雖沒見過,但想來上德峰主如此疼寵他,必是百般可愛懂事的。
隻不過……這樣的顧見深,怎就犯下那等滔天罪惡呢?
血洗上德峰,屠戮數十位同門師兄,這放到心域也是天大的惡行了。
沈清弦斂了思緒,不再深想。
如此又是數月,顧小深實在聰慧,沈清弦不由地對他越發喜愛。
給他的書卷,三日他必熟記於心,倒背如流。雖對一些內容了解不深,但隻要沈清弦略微點撥,他便極快領悟,甚至能說出些讓人驚歎的言語。
這大大激發了沈清弦的惜才之心。
他那三個徒弟也是曠世罕見的天驕,但顧見深顯然比他們還要優秀,沒了記憶,但靈魂的光亮仍舊如此耀眼奪目。
被困凡胎,很多道法難以領會,但此般悟性,實在讓人驚歎。
沈清弦教他教得越發用心,他也學得很是儘興,兩人一來二往,關係日漸親昵。
讓沈清弦更加欣慰的是,雖然懂了這般多,但顧見深卻不驕不躁,從不顯露,很懂得隱忍。
其實沈清弦有些大意了,他隻覺得這是顧見深,又覺得他年幼稚嫩,便想好生護著他,卻沒想過,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為何如此能忍?
雖說他給他的書卷都是精心篩選,由淺入深的內容,但一個總角幼兒,怎就有這樣的心性來研讀?
更不要提他還懂得藏拙。
彆說是七八歲了,很多人隻怕十七八歲了都沒有這般城府和韌性。
難道顧見深保留了記憶?還真不是。
夏去秋來,霜落似雪。
衛國有秋收祭,這是僅次於春節的盛大節日,不僅帝後要登山祈福,連百姓們也都要數日狂歡,以求收獲之神憐憫,降下福報。
登山祈福,登的是帝都之外的祥勝山。
為此事朝上已經吵了幾日,按照規定,應是帝後相攜,結伴登山,以萬全之福,代百姓祭神,求來年豐收。
可如今聖上年幼,哪來的皇後?沒有皇後又談何萬全?若是犯了神怒,豈不是要降下大禍!
於是有人說道,不如讓太後攜聖上共同祈福……
這下朝上吵得更凶了,紛紛大喊荒謬,夫妻同體才是萬全,母子一起算什麼?細想一下豈不是亂了倫常!
之後又有人說那就隻讓太後代陛下祈福?畢竟陛下年幼,祭奠之禮繁複,他們怕出差錯。
聽到這話,沈清弦不樂意了,他出列道:“先皇仙逝,太後正是節哀之時,又怎稱萬全?”
一句話讓簾後的孫氏大怒,狠狠瞪著沈清弦。
沈清弦裝作沒看見,反正祈福之事,輪不到孫氏。
一直以來,朝上鬨得再凶,顧見深都是不插嘴的,他穿著金色龍袍,帶著萬珠明冠,坐在最尊貴的龍椅之上,卻安靜得像個金貴的擺設。
可今日,他竟出言了:“朕年幼,實在擔不起此等大任,可曆年秋收祭都是國之大事,不可恍惚。”
他清脆的帶著些怯弱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讓心疼之人心生憐憫,也讓輕視之人備生不屑。
隻聽他繼續說道:“若是母後不能代行,可否讓皇叔替朕祭天。”
這話一出,整個大殿都安靜了。
沈清弦也眉心緊皺。
顧見深說完這話,小臉已經一片蒼白,瘦小的身軀竟似在顫抖。
先皇有一同胞親弟,受封理王,也是遺詔上名正言順的攝政王。
此時,理王衛璡出列,他拱手道:“能得陛下信任,臣甚是感動。”這竟是應下了。
顧見深抬抬手,清脆的聲音略微顫抖:“那就……有勞皇叔了。”
殿上再沒一人爭吵,全都噤聲不語。
下朝後沈清弦很是憂心,可也不方便去尋他,隻得先行回去。
夜深。
顧見深站在一片漆黑之中,看著遠處母後寢宮裡的燈火輝明。
跟著他的宮人隻以為是小皇帝思念母親,卻不成想站在此處的顧見深將那光明之處的醃臟陰私聽得一清二楚。
孫氏一聲嬌喘,推開纏上來的男人:“你這下可快活了?在萬民前行帝王之事!”
說話的正是顧見深的皇叔衛璡,他湊過來親了孫氏一下:“怎的,吃醋了?”
孫氏嗤笑道:“你且同那狐媚子去祭天吧!誰稀罕!”
衛璡道:“我倒想與你一同,可這不合禮法。”
聽到這話,孫氏氣道:“你若在意禮法,又乾嘛睡在我這!”
衛璡討好她:“禮法雖重,可也及不上你。”
孫氏聽著受用,可心裡還是不甘:“彆說些甜言蜜語,你若當真看重我,就把狐媚子休了!”
衛璡應她道:“休,一定休,隻要你不生氣便好。”說著便親上來。
孫氏冷哼一聲:“我氣又如何?你這沒良心的。”嘴上這般說著,人卻靠了上去,任他為所欲為。
兩人雖這般親密,孫氏卻心中有些不滿:這衛璡竟瞞著她威脅小皇帝。
衛璡卻心道:這孫氏還算識相,知道哄著小皇帝讓他祭天。
滿朝大臣也都以為顧見深在朝上那一番言論是受人哄騙威脅,可實際上……
顧見深收回視線,走回宮中。
淒冷月色下,站在極深夜色中的孩子,眸中哪有一絲天真爛漫。
那白淨耳垂上一點兒鮮紅當真像極了猩紅血月,代表著不詳與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