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2020.12.28
葉藏還是相當嚴謹的,在衝入橫濱舊城前,他先前往江戶川亂步位於東京郊外的老家,結果不出所料。坐落於京畿郊外的宅院仿若一名安靜的仕女,連接外圍牆壁的木質門扉也紋絲未動,毫無人來往的痕跡。
閉上眼睛,甚至能回想起蒙在家具上的一塊塊淺綠色防塵布,阿葉跟亂步說,打掃好了要防止落灰,兩人便一起去買了這些。
江戶川亂步給葉藏配了鑰匙,後者的分享意識還停留在孩童階段,同情心旺盛起來甚至可以說”把我的媽媽分你一半”,在他心中自己跟阿葉是朋友,自己家就是阿葉的家,葉藏拒絕了半天,還是推辭不過,便收下他的鑰匙。
屋內跟他們上次來時毫無區彆,葉藏先拉開緊閉的窗簾,自然光照亮半間客廳,他深吸一口氣,從包裡拿出紙筆,給江戶川亂步留言。
/你在哪裡,亂步,我很擔心你,如果回家的話,記得告訴我,打我手機,如果沒接通的話,就找文治哥。
我一段時間就會來一次,希望能看見你的留言。
——阿葉/
他找了塊磁鐵,將這張便簽兒貼在冰箱上,亂步家也是日本常見的開放式廚房,冰箱旁就是零食櫃,零食櫃裡塞滿了粗點心,保質期三年的那種。
以葉藏對亂步的了解,他回家乾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櫃找零食,到時候鐵定能看見留言。
要是沒看見,隻能證明亂步沒回來過,葉藏拒絕思考其背後的真相。
……
打亂步家出來後,葉藏就開始思考了,首先,亂步有大概率是在橫濱的,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葉藏並未在jr站附近的監控攝像頭中找到亂步的臉。
軍警學校是教電子技術的,由於太宰治的軀殼太聰明,學什麼都一點就透,再加上葉藏忽然對找人有了需求,惡補幾天後便練成了一手還不錯的黑客技術。
隻是調攝像頭而已,又不是盜取機密,防火牆還是挺好攻破的。
他根據江戶川亂步的性格及行動模式,列出了好幾條他可能走的線路,官方的攝像頭一開始照到過他的臉,之後很快就沒有蹤跡了。
最後一次看到亂步,是在神奈川區附近。
這裡的神奈川區,可不是神奈川縣的神奈川,如果將橫濱分為南北兩大塊,神奈川區屬於北區。
南區,也就是橫濱軍警學校所在的區域,是治安良好的新城區,各國的大使館都設在其中,誠然,日本政府在這城市的影響力是極小的,可問題是,南區起碼夠安全啊,街上有軍警混著憲兵巡邏,也很少有人持槍上街爆發槍戰。
北區就完全不同了,哪怕是英方的憲兵都不怎麼敢到北區巡邏,更彆說是本地的軍警了。
哪怕是橫濱警校的學生都有在北區遇襲的,還不斷腿斷胳膊,而是直接喪命。
*
這事兒大約發生在去年秋天,葉藏這人一向遊離於集體之外,同學間的八卦也沒人跟他說,以他的敏感程度肯定能發現氣氛不對啊,可讓他細問是不可能的。
他會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是因生活受到了直接影響。
之前就說過,到橫濱之後,葉藏也沒有放棄他的藝術之路,相反,這裡的畫家資源異常豐富,他開始輾轉於多個畫室之間。
軍警學校是寄宿製,且文治英子一致認為,住在軍警學校一定比住其他地方要安全,於是他就時不時請假外出,等到半夜才回來。
跟校方熟悉後,乾脆連假都不請了。
學校的老師與舍監知道他的情況,管都不管,可那年秋天,葉藏被要求打報告。
“報告?”
他被舍監找上門時還愣了一下。
“是的。”舍監含糊道,“因某些事件,學校加強了對學生的管理,津島君你的情況大家都知道,可報告還是要打的,要寫明去的地點,還有來去的時間。”
葉藏就問:“是出了什麼事嗎?”
舍監驚訝道:“你沒聽說嗎?”
葉藏露出了一個靦腆的,跟血氣方剛男子格格不入的笑容道:“我的情況老師您是知道的,在校時間本來就不長,與其他同學交流甚少……”
舍監恍然大悟:“是這樣。”
他說:“那你可千萬要注意安全了,尤其是北區,絕對不能去,隻能在南區內活動,知道嗎?”
葉藏:“哎?”
說到這事,舍監還挺無語的:“很多年輕人都不肯聽老人言,越說北區不太平越要去探險,啊,津島君,我說的不是你,你是很規矩的。”
“是上周末發生的事,九年級的森田他們被同宿舍的人攛掇著到北區探險,可能是聽說了那裡有黑手黨,有異能力者,偏要試試自己在學校裡學到的東西,他們家你也是知道的,不知從哪兒花高價走私了管製槍,帶著防身。”
“然後就深入北區了。”
“周一的時候他們沒回來,舍友代請假說他們身體不舒服,那也就算了,等周二,你猜怎麼著?”
“怎麼了?”葉藏怯怯問道。
舍監露出那副不屑混雜著“誰叫他們說了不聽”的成年人特有的表情,葉藏尋找半天,都沒找到哪怕一丁點兒的同情之色。
他沒有驚訝,舍監才是他熟悉的“虛偽成年人”的模樣。
“北區的軍警打電話讓校方來認領屍體。”他說,“從無名屍體上摸到了森田他們的名牌。”
這件事並沒鬨大,對橫濱警校的聲譽更無半分影響,森田他們可不是軍政界大佬的孩子,隻是小商人之子,家人光是將他們塞進這所學校就費勁手段。
像葉藏這樣的學生,家裡人都清楚橫濱的情況,上學之前就耳提麵命,跟他們說北區很危險,你得窩在安定區內。
會去北區的隻有兩種學生,一種是找死的,一種就是森田這種什麼都不知道的。
葉藏又想:大凡換個學生,舍監也不會明晃晃地流露出嘲諷之色,多少要有點哀戚的。
“我明白了,回去我就寫報告。”
舍監鬆了口氣道:“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說著又開始敲葉藏對麵的門,那是個愛出入於聲色場所的公子哥。
後來葉藏看見過一次森田的家長,他的父母來警校收拾森田的遺物。
他的母親沒有化妝,表情麻木,臉色青白。
幾乎像個死人。
*
綜上所述,在葉藏的了解中,橫濱北區就是混亂的聚集地,就是屠宰場,即便如此,他也就帶了點鈔票,摸了部手機便走了。
手機裡安裝著文治放的定位,葉藏把定位拆了,留在宿舍裡。
進入神奈川區,橫濱的景色為之一變,林立的高樓不見了,放眼望去隻有建齡15年以上的老嘍,灰撲撲的電線杆,甚至還能看見磚石壘起來的小屋。
葉藏湊近道路兩旁的圍牆,看見一排彈孔。
假設說南區的建築充滿異國情調,富麗堂皇,北區的主基調就是灰黑色,他一腳踩進了貧民窟。
這幅景象對葉藏來說頗具震撼力,他看過最破敗的地方是轟炸後的津輕,那又是種截然不同的景色,讓他自己說,津輕的摧毀像天災,哪怕是發生了也隻能感歎“時運不濟”,橫濱的貧民窟讓人感覺到戰後綿長的陣痛感。
葉藏都要窒息了。
‘來到這裡我才意識到,我這人從未放下過有錢人家少爺的自尊,說是住在什麼地方都行,隨遇而安,其實根本沒見過什麼叫做真正的貧困。’
這想法讓他分外羞恥。
從學校跑出來之前,葉藏換上了他眼中最低調的衣服——立領製服,可惜的是,哪怕穿上這衣服,他都顯眼得不行,大凡走在街上的人,都要回頭看他兩眼。
小部分人是覺得他好看,大部分人覺得他是待宰的肥羊。
葉藏不得不含胸駝背,臉整個向下埋——為了讓人不注意到自己。
……
【‘真可愛。’
觀測葉藏的幾天中,首領宰達成了完美的自我攻略,在他眼中,阿葉就像是金絲雀一樣可愛。
畢竟他自己早從橫濱家裡跑出來了,之後周遊日本各地,“照顧好自己的能力”肯定沒有葉藏強,但“生存能力”則要高明不知多少倍。
太宰治開始回憶自己的生活,在關西是怎麼過的,又怎麼來到東京、橫濱。
‘交通工具的話,一路上都是順風車吧。’他想,‘還曾經借用過走私犯的船隻。’
真要說的話不是借用,現在黑手黨內許多年輕人,本不是橫濱人,都是戰爭時期被拐賣至這裡的,有的被拐賣後當炮灰用,甚至不會讓他們識字,還有些更高級的,比方說織田作那樣,會被培養成金牌殺手。
關西到關東最快的交通是新乾線,但太宰治沒有身份ID,又懶得去補辦一張,乾脆跑到了人家的偷渡船上,讓對方把他帶到關東。
想到那段歲月,他竟露出了微笑。
中原中也撇他一眼,壓根不想理,也不打算知道太宰治想到了啥。
太宰治卻不準備放過他,主動提問道:“你知道橫濱的人口走私船嗎,中也?”
“哈?”中原中也不爽道,“你以為我才加入組織嗎?”
“上周才端掉一艘新的。”他說,“那群蛆蟲真是源源不斷。”
他有時真不懂,那些小組織的人哪來這麼大膽子,走私船那麼明顯,還以為自己能逃得過。
太宰道:“我啊,第一次來橫濱就是通過走私船哦。”
“哈?”
中原中也驚呆了,他乾了這麼多年最高乾部,能聽出太宰話的第二層意思,從他認識太宰開始,對方就聰明得過分,鐵不可能被拐賣,中原中也猜,他肯定是把走私船當成了順風車。
真讓他驚訝得另有其事。
‘天要下紅雨了嗎,太宰竟跟我談他的過去?’
中也隻覺得荒謬。
‘開什麼玩笑。’
太宰又輕快道:“在此之前,可是把大半個日本都逛了一遍,包括重建之前的大阪。”
“可就算大阪,論混亂程度比橫濱次了好幾倍。”太宰嘴角還是帶著蜜汁微笑,“那裡隻是破敗而已,大阪人,怎麼說呢,就是樂觀,無論處於何等境遇下都很樂觀。”
“轟炸後還保留著向上的精神。”
中原中也粗暴道:“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太宰道,“打開籠子,將金絲雀放進橫濱,一定會產生奇妙的化學反應吧?”
中原中也:“……”
他麵無表情地想:我就不應該跟這家夥交流。
“太宰?”
“嗯?”
中也道:“你這家夥已經夠陰鬱,夠不討人喜歡了。”
太宰:“……膽子真大呀,中原乾部。”
中也接著道:“所以,你就彆變成一個糟糕的變態了。”】
……
手機差點被偷走。
荷包也是。
葉藏愣了一會兒,心理落差很大。
這跟聰不聰明沒有關係,單純就是他缺少這一塊的社會經驗,他交往的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知道貧民窟有多臟亂差。
好在他足夠聰明,小偷的意圖一眼就能看破,對方湊近他就狼狽逃走,追著他,葉藏就往人少的巷子裡跑。
他當然沒被堵住,同時也越跑越深,越跑越遠了。
‘愛子姐跟丈夫一起去靜岡泡溫泉了,起碼要四天後才能回來,文治跟英子正在為大選而忙碌,沒空管我,舍監根本發現不了我離開。時間還很充裕。”
現在是晚六點,夏天要到七點前後太陽才會落山,白天的經曆告訴葉藏橫濱的治安有多差,他想著晚上一定要找個地方住。
露宿街頭是不可能的,他根本沒法睡,流浪漢也會攆著他跑,旅館的話,肯定也不安全。
不如直接找小酒館過夜。
畫室生活教會了葉藏喝酒,他的老師有的年輕、有的年長,但藝術家都過著聲色犬馬的生活,他們會適度飲酒——不是酗酒,酗酒會讓畫家握不住筆。
葉藏是他們的得意門生,又長了張漂亮臉蛋,女招待都很迷戀葉藏,一來二去下,葉藏既鍛煉了酒量,也通過女招待明白了女人究竟是怎樣一種生物。
他說是的跟與謝野晶子截然不同的女性。
打定主意後葉藏決定找間小酒館,可誰知道,禍從天降,毫無征兆的,他身後猛地響起“轟隆”一聲,緊隨而來的是滔天巨浪。
他瞬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槍戰,或者其他,歸納一下就是黑手黨與其他組織的爭端。
葉藏的運氣太差,第一次來北區就撞上槍戰現場。
爆炸聲太激烈,撞得他耳膜疼,葉藏強忍住疼痛,憑僅剩的意誌力找出最佳逃生路線。
‘我對世間毫無留戀沒錯,可誰知道死了之後會不會又莫名其妙頂了其他人身份?’
關鍵時刻反而開始絮絮叨叨地抱怨。
【太宰治:牙白,真可愛。】
‘哪怕是死,我也不想用這種疼痛的死法。’他還在想,‘疼痛禁止,也千萬不能損害軀體,誰想要拖著殘缺的身體了此殘生啊。’
出於以上心理,從來沒上過體育課的葉藏大爆發,一溜煙跑出戰區。
等他跑到安全區,才發現自己喘得厲害,肺部有燒灼感,肚子又痛,原來他跑到岔氣了。
耳朵還在嗡嗡嗡嗡地響。
‘什麼嘛,為什麼日本有這種地方。’
‘簡直像是美國黑幫電影啊。’
‘在這種地方亂步君真的能活下來嗎?’
其實他非常想逃跑,這出於人的恐懼本能,可葉藏又覺得,如果逃跑了,他不就成了那種棄朋友於不顧的虛偽大人了嗎?
‘如果說是我的靠近給他們帶來不幸,那不用對方吱聲,我便會默默離開,可亂步君不是這種情況。’
‘他比我還缺少獨立生存的能力,如果我不去找他,要是亂步死在哪怎麼辦。’
‘我是很恐懼人們沒錯,但我不恐懼亂步君,我希望他能好好的。’
‘絕對不能逃跑。’
在葉藏做心理建設時,還有一人也跑到巷道裡避難,跟身上都是飛灰的葉藏不同,對方精神很好,一邊跑還一邊不爽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