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2 / 2)

他冷冷望著,王六家隻得硬著頭皮,帶幾個婆子上前架住趙氏往外走,趙氏在跳,在抓,幾個婆子都被她抓了幾下,她扭著頭,破口大罵:“逆子,你就會向著這個喪門星!我怎麼生出你這麼個東西,我還活著做什麼?”

吵嚷聲越來越遠,趙氏被拉出了院外,沈浮第一道逐客令,是對黃靜盈:“送黃三奶奶出門。”

幾個婆子上前拉人,黃家的仆從團團護住,黃靜盈橫眉怒道:“我不走,我偏要留下看看堂堂丞相大人如何逼迫一個母親打掉她的孩子!天底下怎麼會有你這麼狠毒的人?”

“我的妻,我的子,”沈浮神色冷淡,“我要如何,不需外人評論。”

“你!”黃靜盈氣急,“你當意意是什麼?你不要孩子,你當初為什麼碰她?”

薑知意看見沈浮泛著灰白的臉,他薄薄的唇抿緊了,一言不發。他是問心有愧的,然而他說的沒錯,他的妻,他的子,他要如何便如何,黃靜盈奈何不得他,天下人都奈何不得他。

“是不是我也是外人,也不能管?”林凝麵沉如水,“我女兒隻是嫁人,不是賣給了你,我不答應,今天你休想逼她喝落子湯!”

沈浮並不與她爭辯,喚道:“王琚。”

王琚很快跑進來,低著頭一個字也不敢說,聽見沈浮吩咐:“請侯夫人回府。”

林凝大吃一驚:“你敢!”

沈浮一言不發,他敢,他從來都敢。

衛隊蜂擁上前,林凝怒極:“退下!”

薑知意看見母親含著怒氣薄紅的臉,她鬢角有散亂的碎發,她是得了小善的傳信,來不及梳妝妥當便趕過來的,尊貴精致的母親,這麼多年來從不曾在人前失過絲毫風度的母親,如今為了她,竟要受沈浮的折辱。

薑知意起身,穿過人叢,提起藥罐:“我喝。”

灰撲撲一個陶罐,並不是府裡的物件,他真是迫不及待,居然在外麵煎好了藥,帶回來逼著她吃。

屋裡有片刻寂靜,沈浮低眼,對上薑知意平靜的臉。

柔軟的輪廓,琥珀色的眼眸,花一樣的唇。脫出了周遭一切的喧囂,孤零零地站在他麵前。她取了碗,滿滿倒足:“讓衛隊退下。”

她的手很穩,藥汁像一條線,輕輕落進碗裡,沈浮看著她。

她太平靜了,比起那時候的憤怒尖銳,眼下的她,像火焰燃儘,留下的一堆灰燼,沈浮突然有點怕。

揮手命衛隊退下,想要說點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隻覺得頭皮開始發麻發疼,像針紮著,鐵箍箍著,沈浮預感到有些事情,他不樂於看到的事,正不受控製地發生。

薑知意端起了碗,抬眼,看向沈浮:“沈浮。”

沈浮失了焦距的雙眼看她,嘴唇動了動,發不出聲音。

“我可以喝,”薑知意慢慢說道,“但,喝完之後,你我和離。”

頭皮上那種緊繃發麻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沈浮毫無意義地重複著:“和離?”

她怎麼可能和離。那些晚歸時給他留的燈火,早起時為他備的飯食,那些在她身邊安眠的每一個夜,她怎麼可能和離。

“和離。”她端著落子湯,她的手很穩,不曾有絲毫抖動,“我喝落子湯,你我和離,無論這孩子是死是活,從此都與你再沒有半點關係,他死了,我一個人葬他,他活著,我一個人養他。”

哪有什麼活?隻能是個死,這落子湯是宮裡的方子,雖然不傷身體,落子卻是萬無一失。哪有什麼活?隻要她喝下去,這個不受歡迎的孩子,絕不可能來到人世。

沈浮想跟她說明白,動了動嘴,卻發不出聲音。他明明聽見了她說的每一個字,明明聽懂了每一個字,可眼下腦子裡亂的很,又好像沒聽懂。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他隻是不要這個孩子,他並沒有想過和離。

若是早知道隻有和離她才肯喝落子湯,他會想個更合適的法子,他其實沒必要與她走到和離這一步。

“如何?”薑知意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手腕有些酸了,放下藥碗,扶著桌子站著。

沈浮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想要扶她,到底又縮回了手,想說點什麼,一開口時,卻是莫名其妙一句話:“你姐姐臨去時,要我好好照顧你。”

他看見她眸中有刹那的溫柔:“我知道。”

她眉眼微彎,越過眼前的人和事,看向虛無的所在,她在想什麼?

薑知意想到的,是滿屋苦澀的藥味,長姐慣用的茉莉香夾在其中,弱的幾乎聞不到,長姐的聲音也是如此:“我死後,請你好好照顧意意,我隻有這麼一個妹妹,我很舍不得她。”

她躲在帷幕後麵,眼淚掉得又急又快,衣服打濕了一大片,她不敢哭出聲,也不敢去看,聽見沈浮毫無生氣的回答:“好。”

阿姐,那麼好的阿姐,從不抱怨命運不公,從來都是溫柔笑著對她的阿姐。薑知意咽下滿腔的苦澀:“我不需要你照顧。”

她不需要他的照顧,從前如此,今後更是如此。她嫁他,隻因為愛他,如今她不愛了,這段孽緣,就讓她親手斬斷。

沈浮啞口無言。想想其實是可笑的,他對她哪有什麼照顧?從來都是她照顧他。抬眼:“你,想好了?”

他其實並不需要她的回答,她不可能沒想好,她既然開了口,必定是想得透徹了。沒想好的那個,是他自己。

“想好了。”薑知意沒有一絲猶豫。

沈浮沉默。許久,長長吐一口氣。

好字還沒出口,又被人打斷:“不行!”

是林凝,她站起身,快步往薑知意跟前去:“不能和離!”

沈浮沒阻攔,他甚至還向後退了一步,讓出地方,林凝走得很快,她沉著臉皺著眉,神情肅然,沈浮無端覺得一陣輕鬆。

林凝很快來到薑知意麵前:“堂堂清平侯府,從無和離歸家之女,落子湯不能喝,你與沈浮,也決不能和離!”

薑知意看見她鬢邊散落的頭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塞進了發髻裡,無論多麼糟糕的境地,母親總能維持住完美的妝容,她眉尖輕蹙麵容清冷,她快走的時候依舊是風姿優雅的步子,她是那麼得體,那麼尊貴。

她又成了她記憶中,遙不可及的母親。薑知意在早有的預料之中,生出深沉的悲愴:“阿娘,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是不能和離嗎?”

“不能。”林凝聲音不高,卻是不容轉圜的強硬,“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這關係著侯府的體麵,你父親兄長的體麵,你不要任性。”

體麵,體麵。母親從來,都是看重體麵的。在今夜的忙亂不堪中補好梳妝是體麵,無論沈浮如何過分都不口出惡言是體麵,沒有和離歸家的女兒,也是體麵。

桌子滑得很,薑知意用了很大力氣才能抓牢靠住,用力到骨節屈起,隱隱發著白:“我不是任性,我想得很清楚,我要和離。”

“夫妻之間有個磕絆就要和離,不是任性是什麼?聽話……”

薑知意再也忍不住,打斷了她:“沈浮逼我喝落子湯,他要殺死我的孩子,這也隻是夫妻間的磕絆嗎?”

林凝啞口無言,片刻後,抬起了頭:“你放心,有我在,不會讓你喝落子湯,你也休要再提什麼和離的話,你不僅僅隻是你自己,你還有父親兄長,還有清平侯府,薑家幾輩子的體麵,不能由著你一時任性全都丟掉!”

所以,是她任性嗎?喉嚨堵住了,薑知意呼吸發著顫,看見黃靜盈緊咬著嘴唇含著淚光,看見陳媽媽在抹眼淚,看見輕羅低著頭,小善攥著拳,先前她與沈浮爭時,她們會站出來幫她支持她,可眼下是母親,眼下是她要和離,便是親近如她們,也不能說什麼。

和離,並不是她一個人的事。侯府的體麵,父親和哥哥的體麵,母親的體麵。體麵。嗬。

薑知意喃喃的,問出了聲:“阿娘,體麵,難道比我還重要嗎?”

林凝張了張嘴,她想說不是,但她有些慌,完美的麵具再次出現裂痕。

屋裡有長久的靜默,末後,林凝澀著聲音開了口:“我並不隻是為了體麵。女子和離後有多難,遠的不說,近的,這府裡就有一個……”

趙氏,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和離後投奔娘家,起初一兩年還好,時間長了兄嫂弟妹個個冷言冷語地嫌棄,父母過世後更是連奴仆都不如,一來一去磋磨成這麼個潑皮凶悍的性子,可誰還記得,趙氏當初,也是知書達理的官家小姐?

“我不怕難,”薑知意哀懇著,“我隻想和離。”

“不行。”林凝依舊是拒絕,“落子湯我不會讓你喝,好好養胎,好好把孩子生下來,有了孩子,夫妻間便是有天大的彆扭也都會好,就算是為了孩子,你也不能和離。”

為了孩子?可這個孩子,正要被父親親手殺死。薑知意眼中浮起慘淡的笑:“沒有孩子,阿娘,他會逼我喝下落子湯,他不會讓我有孩子。”

“他隻是一時糊塗,會想通的。”林凝決定退一步,“若你實在害怕,我先帶你回侯府,等他想明白了,我再送你回來。”

不,沈浮不會放她走,她太了解沈浮,斬草不除根的事,他從不會犯這種錯誤。薑知意擦掉眼淚:“阿娘,我要和離。”

“不行,”林凝說了太久,有些焦躁,“要和離,除非我死了!”

四周安靜得很,薑知意凝著呼吸,眼淚不再掉了,眼下,是長久的空,到處都空得很,可偏偏,她找不到任何容身之處。

沈浮一直看著她,看她落淚,看她委屈,看她從尖銳倔強,變成現在沉默安靜的模樣。她眼睛裡的光沒有了,她現在,是燃燒過後徹底的冷寂,灰燼一般,毫無生氣。

這樣的她讓他覺得陌生,他其實沒必要讓她落到這個地步。

他的目的,從來都隻是讓她喝下落子湯,如果她非要和離了才肯喝,他也並不需要讓她在母親跟前這麼為難。

他是惡人,他從來都是惡人,惡人多做一次惡,沒什麼大不了的。

沈浮上前一步,拿起落子湯:“好,我答應。”

他低眼,目光清明,直直地看住她:“你喝落子湯,我與你和離,無論這孩子是死是活,從此都與我再沒有半點關係。”

薑知意出乎意料,對上他深如古井一雙眼。心頭遲鈍著,湧起一股遲來的解脫感,沒想到在這時候,他居然答應了。他從來都是出手必中的性子,他既然答應,便是母親,也攔不住他。

“不行!”林凝發了急,“尊長不同意,誰敢和離?”

“夫妻之間的事,夫妻兩個解決,不需外人插手,”沈浮並不看她,深黑的眸子死死盯住薑知意,“我同意,她同意,足夠了。”

不等林凝再說,抬手道:“衛隊。”

丞相衛隊魚貫而入,手執兵刃圈住他們兩個,將其他人牢牢隔絕在外,薑知意瞥見許多衛士頭臉上有傷,這讓她覺得古怪,然而此時千鈞一發之際,念頭隻稍稍停了一瞬,立刻又轉去了彆處。

沈浮慢慢往書案前走,他得拿紙筆,還有和離書要寫,卻在這時,聽見薑知意說道:“不必,和離書,我早已寫好了。”

沈浮停步,很好,竟是連和離書,也早就寫好了。

他看著她走去牆邊的箱籠,開了櫃子,又打開一個匣子,胸口的傷疼得厲害,疼得眼睛都有些花,沈浮看不清那匣子裡放了什麼,隻看到她拿著兩張紙走過來,攤開來放在桌上,沈浮低眼,看見和離書三個字。

她的字一向很漂亮,娟秀流麗,柔軟中帶著骨節,眼下她用這筆字,親手寫了和離書。

邊上,林凝還在怒聲爭辯,沈浮聽不見,目光一點點,掠過這寫滿字的紙。

他看到了他們兩個的名字,錦鄉縣子長子沈浮,清平侯一女薑知意,當年的婚書上,也有這兩行字。

“除了方才我說的那些,還有一條,”薑知意在說話,“孩子若是能活,不僅與你沒有關係,與沈家,與你母親,都沒有半分關係,你須得約束他們,不得吵鬨索要。”

她想得很周到,她辦事一向妥帖細致。事到臨頭,他越發清楚這妥帖細致意味著什麼。沈浮抬眼:“好。”

他看見她的眼睛一點點的,重又亮起來,她道:“不僅要口頭承諾,還要你把這些條件,親筆寫在和離書上。”

這也不值什麼,都到了這一步,他也沒必要為了這些細枝末節跟她計較。沈浮定定看她一眼,提筆書寫。

薑知意有點緊張,鼻尖沁出了汗,他寫得很快,他是一筆鐵鉤銀劃的好字,與他謫仙般的容貌不同,他的字殺機四伏,張揚銳利,眼下他正用這筆字,在和離書末尾,寫上他的保證。

緊繃的神經一點點放鬆,放鬆,隨著他最後一個字寫完,薑知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眼下,就隻剩下兩個人親筆簽名,按上手印了。

印泥也是早就備好的,薑知意取來揭了蓋子,沈浮沒有接,他默不作聲,隻是看著那紅得像血一樣的印泥。

薑知意等了片刻,恍然反應過來,她還沒喝落子湯,他從來都要確保萬無一失,他要她先喝下落子湯,他要她的保證。

薑知意拿過藥碗,藥已經涼透了,手指觸著碗壁,冰涼冰涼的,酸苦的氣味越發明顯,乍一聞,竟有幾分像避子湯。

薑知意皺皺眉,嫌惡之外,生出一絲嘲諷。她與他的姻緣,始於避子湯,終於落子湯,也算得是有始有終。

手指扣緊碗底,八年來種種往事如風中碎絮,一霎時飄過,一霎時消失,她想,她是可以信他的,他狠也罷毒也罷,說過的話從不食言,隻要她喝下,他必定會簽字畫押。

手腕抬起,迎著他複雜難以分辨的目光,一飲而儘。

跟著用力摔了碗。

咣!瓷片飛濺,房門被一腳踹開,緊接著是衛隊,馬匹和青草的氣味突然撲上來,薑知意天旋地轉,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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