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隻剩下他們兩個,薑雲滄上前一步:“沈浮。”
沈浮定睛,抬眼。對麵相覷,更能清楚地發現,薑雲滄的氣質長相都不像薑家人,薑家人的容貌都偏於雅致,而薑雲滄那張臉上的桀驁之氣壓都壓不住。
薑雲滄迎著他的目光,語調森冷:“若是再敢去騷擾她。”
啪!手掌拍在桌上。哢嚓!桌麵從中裂成兩半。薑雲滄眯了眯眼:“下次我不會客氣。”
沈浮一言不發打量著他。濃眉,鷹眼,高挺的眉骨,棱角分明的嘴,線條剛硬的下頜骨,武人的特征幾乎都寫在臉上。“你在雲台出生?”
薑雲滄壓了眉,又慢慢抬起,銳利的目光中帶了警惕。
“永安六年,出生於雲台衛所,”沈浮盯住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回京時三歲。”
有爵位的人家孩子出生時,按照慣例是要由官中派穩婆接生的,但雲台衛所太過偏僻,許多事情並不像京中那麼講究,他這些天調查當時的卷宗也多有缺失,所以並沒能找到關於薑雲滄身世的更多記錄。
但,薑雲滄對薑知意的情形,絕非兄妹之情。清平侯府這麼多年都沒有請立世子,薑遂已是不惑之年,薑雲滄是長子又是唯一的兒子,遲遲不請立很不符合常理。
“關你屁事。”薑雲滄右手搭上了刀把,輕描淡寫回一句。
他的確可以裝作不知道,但,爵位傳承並不單單是清平侯府的事,如今薑遂名下隻有薑雲滄一個兒子,無論請不請立世子,將來的爵位都是薑雲滄的,假如薑雲滄身世有問題,一旦查出來,就是欺瞞朝廷的重罪,更會牽連到薑知意。
沈浮依舊細細打量著薑雲滄。肩膀寬闊,手長腳長,骨骼比常人更為雄壯,而薑遂和林凝都是偏於纖長的身形,他怎麼看都不是薑家人。“薑侯一直不曾請立世子。”
假如薑雲滄的身世有問題,以薑遂的年紀,再生兒子的可能性已經很小,那就需要從近支親族中挑選男兒過繼,過繼的嗣子若是父母不在世還好,若是父母健在,免不了要暗地裡來往幫襯,甚至還有不少掏空新家貼補生父家中,對過繼父母敷衍冷遇的。和離歸家的女子本來就難,要是再碰上這種事,就是難上加難。“爵位承繼是大事,一旦有問題,她頭一個受牽連。”
薑雲滄握緊了刀:“沈浮。”
他眯了眯眼,先前輕蔑的神色帶上了殺意:“你想說什麼?”
“留在京中,並非明智。”沈浮抬眼,“唯有讓朝廷離不開你,才沒有人能夠奈何得了你。”
一旦把薑雲滄的身世考慮進來,這麼多年薑家的怪異之處就容易解釋了。薑遂不請立世子,因為他知道茲事體大,稍有不慎就是不赦之罪。薑雲滄事事自立,從不倚仗家世,因為他知道唯有憑真本事掙出前程,萬一有什麼差錯,他才有談判的籌碼。
薑雲滄不該留在京中,他能發現破綻,彆人也能,遲早有一天會惹出麻煩。這幾年裡謝洹信任重用薑雲滄,固然有少時的情誼,更主要還是因為他有用,可如今,一個不再征戰的悍將,就成了無用的棋子。“你是聰明人,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薑雲滄鷹一般的眼睛盯著他,神色莫測,緊閉的房門突然被敲響:“將軍,黃三奶奶出事了!”
是他派去張家探聽消息的親兵。薑雲滄拉開門,親兵急急稟報:“黃三奶奶受傷暈迷,黃家老爺已經趕過去了,如今張家關了門不放人進出,像是想把事情壓下去。”
暈迷?黃靜盈一個內宅女子,什麼情況下能夠受傷暈迷?薑雲滄一霎時想到了張玖:“走!”
腳步聲雜遝,飛快地衝出丞相官署,薑雲滄飛身上馬,想著方才的沈浮的話,狠狠啐了一口。
他能聽出來沈浮的弦外之音,但他想不通,沈浮是如何嗅到了風聲。這根本不可能,連薑知意都不知道,沈浮又怎麼可能知道。
沈浮是在試探。以他們相看兩厭的程度,沈浮真要抓住了他的把柄,又怎麼可能不上奏朝廷,而是對著他不疼不癢說那麼一篇話。
風聲呼嘯著從耳邊穿過,薑雲滄沉著臉。沈浮一再提起會牽連她,這點倒不是假的,他也正是有這個顧慮,所以無論情意如何洶湧也從沒向她透露過半點,他得等到萬無一失的時候,再向她說出一切。
可沈浮有那麼好心,會考慮她的安危嗎?這兩年他處處苛待讓她傷心,又怎麼可能在和離之後,突然痛改前非?
加上一鞭,催著馬匹飛奔,薑雲滄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沈浮也許是覺察到了什麼風聲,但沒有證據,所以來了招敲山震虎,想要他做出反應,從而找到下手之處。這些文官權臣向來喜歡弄這些上不得台麵的心機權術,實在是可笑可厭。
不過,他不會連累她,他早就想好了退路,便是讓他萬劫不複,也絕不會置她於危險之中。
遙遙望見侍郎府的門楣,薑雲滄縱馬奔到近前,一躍而下。門子上前阻攔,薑雲滄一把推開,撞開了門。
上次燕子樓捉奸時他來過張家,知道黃靜盈的住所,順著道路找過去,一路上仆從來來往往,個個如臨大敵一般,剛到黃靜盈的院門前,就聽見黃靜盈父親含怒的聲音:“我好好的女兒嫁到你家,如何被你們弄成這般模樣?”
薑雲滄一個箭步跨進去,看見廳堂中密密麻麻圍滿了人,張玖跪在地上耷拉著腦袋,黃父坐在主位上,一臉激怒:“侍郎也有女兒,假如令愛被女婿打成這樣,侍郎便就這麼算了嗎?”
張侍郎沉著臉連連拱手:“親家息怒,都是犬子的不是,我一定好好發落他。”
轉向張玖:“混賬東西!一把年紀了做事還這麼顧頭不顧尾的,怎麼能失手撞到了你媳婦?”
薑雲滄冷冷看著。一個說是打的,另一個直接改成了失手撞到,偏袒包庇之意明明白白,要想討回公道,基本不可能。
出事後張家人便商量過對外的說辭,張玖哭喪著臉道:“嶽父大人,父親大人,我真沒打她,實實在在是失手。她跟我拌了幾句嘴生了氣,打了我一個耳光又要打第一個,我想著臉上帶出來傷不好看就躲了下,沒想到碰到了她,她一個沒站穩撞到了桌子,這才受的傷。”
他抬起頭,給在場的人看臉上紅紅的指頭印:“實在是失手,不是存心,請嶽父大人明鑒!”
“天底下還從沒聽說過做妻子的打丈夫耳光的道理,”張侍郎夫人憋著一肚子心疼兒子火,酸溜溜地開了口,“我活了幾十年,從沒見過這種事……”
“行了,你就少說幾句吧,先給老三媳婦治傷要緊。”張侍郎不動聲色截住話頭,“打就打了吧,一個耳光又打不壞人,老三又沒受傷。”
黃父本來是一心想討個說法,此時聽說黃靜盈先動的手反而躊躇起來,聲氣明顯弱下去:“誰是誰非到時候再說,先給我女兒治傷。”
薑雲滄分開人群走進來,在心裡做出了決定。眼下的局麵,指望黃家硬氣討公道是不可能了,聽話裡的意思黃靜盈還沒醒,張家這樣的態度也絕不可能好好給她治傷,不如他接了黃靜盈回去,既能好好照料,也能讓薑知意放心。
向著黃父行了一禮:“黃叔父,我奉母命前來探望黃妹妹的傷勢。”
直起身時,手握刀柄冷冷看一眼張玖:“很好,張三。”
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悍將,此刻按刀而立,凜冽殺意讓在場的人不覺都是一個寒噤,張玖最心虛,也就越發害怕,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勉強堆出笑臉:“雲哥來了,都是我不好,不小心碰到了阿盈。”
“是麼?”薑雲滄慢慢地,拔出一點刀,又沒全□□,“你知道我們兩家的交情,我母親一向拿阿盈當親生女兒看待,我也從來都拿阿盈當親妹妹,諒你也不敢欺負我親妹妹。”
刀鋒映著日色,冷光倏地一亮,張玖汗都出來了,連聲道:“不敢,不敢,真的是失手。”
“那最好。”薑雲滄慢慢看過沉著臉的張侍郎,一臉不滿的侍郎夫人,笑了下,“侍郎公和夫人還不知道吧?我今天早上抓到了幾個劫道致人重傷的混混,被他們重傷的是太醫院的林太醫,醫術高明,連陛下也時常誇獎他,很是器重,那些混混交代說,他們是受人指使,想要打死林太醫,妨害陛下的龍體,你們說,要是陛下知道了這個幕後主使之人是誰,會不會重重治罪?”
張侍郎夫婦兩個沒聽明白,張玖卻是懂的,慌張著反駁:“不可能,我沒想殺人,更是跟陛下沒關係呀!”
這麼一叫,在場的人都不傻,全都明白了是他做的,張侍郎沉著臉踢他一腳:“混賬東西!”
“我還不曾上奏陛下,”薑雲滄慢慢說道,“你們說,我要不要上奏?”
“幾個混混滿嘴胡說當不得真,這些小事,也不好汙了陛下的耳朵。”張侍郎陪著笑臉,“薑將軍請坐下說話。”
“我不坐了,我奉母命前來探病,我母親聽說阿盈受傷,難過得緊,她心疼阿盈,要我接阿盈去家裡住幾天,”薑雲滄又笑了下,“張侍郎想必是同意的吧?”
張侍郎瞬間做出了決斷。一個受傷的太醫,幾個混混的證詞他是不怕的,但薑雲滄不同,他捏著燕子樓的把柄,又是謝洹信重的心腹,萬一他在謝洹麵前說點什麼,彆說張玖的前途,就算是他的前途,恐怕也要跟著完了。“侯夫人如此厚愛三兒媳婦,三兒媳婦正該過去儘儘孝心。”
催促著侍郎夫人:“你趕緊幫著收拾收拾,送三兒媳婦過去。”
侍郎夫人忍著氣帶著丫鬟婆子去後麵收拾,薑雲滄低頭,看見黃父神色複雜的臉,走到近前低聲勸慰道:“叔父放寬心,先讓阿盈去我母親那裡養傷,等好些了就送她回家。”
半晌,黃父長歎一聲:“也好。”
他也想替女兒討公道,可女兒出了嫁就成了張家的人,上次鬨起來回娘家,張家三天兩頭打發人去接,一條條規矩道理壓著,他也不好強留,最後還是不得不送黃靜盈回張家。要是眼下由他接回黃靜盈,不免又是這個結果,倒不如去侯府,有薑雲滄鎮著,張家絕不敢去吵鬨。
仆婦丫鬟收拾了隨身衣服,一張軟椅抬出黃靜盈,薑雲滄看見她閉著眼睛還在昏迷中,頭上裹著的紗布透出絲絲縷縷的血跡,凝固的血跡黏著頭發粘在一起,一下子怒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