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琚帶著人去了,龐泗留下一人清理屋裡住過人的痕跡,自己打開暗道:“先往山裡撤!”
薑知意被護衛前後簇擁著,抱著念兒鑽了進去。心裡緊張到了極點。怎麼會有亂兵往這裡來?這邊並不是出京的路途,難道是衝著她?
長長的地道終於走到了儘頭,出口在山穀中,春來樹木繁茂,密密的枝葉擋住視線,外麵的動靜一點兒也看不見,薑知意急急走著,山穀口處突然有人大叫:“來人呀,薑家的女眷都在山裡!”
女子的聲音,甜而脆,回聲久久不散,外麵的追兵聽見了,不多時兵器碰撞和廝殺的聲音便近了許多,那隊亂兵正往這邊殺過來,龐泗急急分派著人任務,薑知意在匆忙中回頭,看見山穀入口處晃過陌生的軍服和一張張猙獰的臉。
亂兵很多,而他們這邊,隻有十幾個護衛和一眾女眷。
“快跑,快!”龐泗在催。
薑知意飛快地跑著,喊殺聲越來越近,身邊的護衛越來越少,餘光裡瞥見龐泗被十幾個亂兵死死纏住,身邊最後一個護衛也衝上去迎敵,薑知意跑到了山腳下,一邊是進山的路,一邊是密密的樹林,耳邊傳來林凝低低的語聲:“你往樹林躲著,我引開他們。”
薑知意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她一把推進了樹林,林凝往山道上跑去了,最後一句話傳了過來:“意意,這些年裡,對不起。”
薑知意最後一眼看見她奔跑的背影,陳媽媽跟著,一邊跑一邊喊,引著亂兵往山道去了,薑知意往樹林裡跑著,低聲安慰懷裡的念兒,往樹木茂盛處躲藏。
碧綠的枝葉晃過臉頰,當年的情形劃過眼前。她和長姐在笑,她們手拉手往湖邊去了。侯府花園裡原本有一個湖,滿月似的,九曲縈回的步廊通到湖心亭子裡,那時候是冬天,湖上結著冰,明亮得像麵鏡子,照出她和長姐的模樣。
她們趴在回廊邊緣,伸手去摸那些冰,欄杆卻突然斷了。
她們都掉下去,冰凍得不結實,破了,母親飛跑過來一把抓住的,是她。
她隻是濕了腿和腳,長姐整個人沒進冰冷刺骨的湖水裡,救出來後高燒幾天傷了肺,從此落下了再難治愈的病根。
母親就是從那時開始疏遠她的。薑知意緊緊抱著念兒。這些年裡她反複思量,漸漸明白了母親的心境。母親在自責,怪自己為什麼隻救起了一個女兒,害另一個女兒染上無法治愈的絕症。母親太痛苦了,唯有疏遠她,極力彌補長姐,才能稍稍平靜。
她不怪母親,她也願意母親先救起來的,是長姐。她也願用一切換長姐回來。
身後有腳步聲,輕羅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我聽見姑爺和小侯爺的聲音,他們找過來了,姑娘彆怕!”
薑知意凝神聽時,果然有雜遝的馬蹄聲,薑雲滄喊得很大聲:“意意!”
“姑娘,把小少爺給我抱著吧,”輕羅伸手,“姑娘歇歇,再等一會兒外頭安全了,咱們就出去。”
薑知意正要遞過繈褓,突然看見她的右手小指,白皙纖長,肌膚潤澤,可方才在穀倉裡,她分明剛剛劃傷了小指。
她不是輕羅。
薑知意不動聲色往後退著,手掩在繈褓底下往袖子裡摸,那裡藏著一把匕首,是她帶著防身用的。
“姑娘怎麼了?”“輕羅”覺察到了,緊緊跟上來,“小少爺我來抱吧。”
薑知意摸到了匕首柄,然而她還抱著念兒,如何才能不傷到念兒?
手腕上一緊,“輕羅”抓住了她,笑著:“姑娘在躲什麼。”
她手裡有刀,移上來抵住薑知意的喉嚨,笑得依然甜美:“姑娘這是怎麼了?我隻是想幫著抱抱小少爺。”
另一隻手掏出她袖子裡的匕首扔掉,薑知意緊緊抱著念兒:“你是誰?”
“你是怎麼認出我的?奇怪,之前我扮好了,連沉浮都認不出來。”“輕羅”笑著,往臉上一抹。
薑知意看見了一張久違的臉,白蘇。
“在侯府藏了這麼多天,終於讓我找到了姐姐的去處。”白蘇還在笑,“我沒有惡意,也不想傷人,隻想請姐姐陪著我走一程。”
薑知意明白了,她要用她做人質,逃出京城。
樹林外有急促的腳步聲,薑雲滄還在叫她,白蘇輕言細語:“姐姐千萬彆出聲呀,咱們還得等一個人,等到了,咱們一起走。”
薑知意覺得,她說起那人時,聲音軟得出奇。是誰?“若是你現在停手,我可以向哥哥求情,饒你不死。”
白蘇彎彎眼睛,像隻調皮的貓:“我多半是要死的,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冰涼的匕首壓在喉嚨上,白蘇推著她往密林深處去,薑雲滄的喊聲越來越遠,薑知意雙手藏在繈褓下,悄悄把隨身帶的東西扔出去,玉佩、帕子、念兒的手套、腳套、玩具,越往深處越安靜,唯有她和白蘇的腳步聲踩在草地上,沙沙的聲響。
薑知意卻突然有強烈的,心悸的感覺,她聞到了桑菊香囊清冽的香氣,沉浮就在附近。忽地停住步子:“停。”
白蘇回頭:“姐姐怎麼了?”
“孩子尿了,得換尿布。”薑知意低眼,從懷裡掏出一片細棉縫成的尿布,“要是不換就會哭,你不想引來我哥哥吧?”
“不想。”白蘇笑起來,“姐姐快點呀,這裡太危險了。”
薑知意解開繈褓,扯下念兒的尿布,餘光瞥見白蘇背後的大樹後伸出一隻手,向她擺了擺。
是沉浮。
四周安靜得很,並沒有看見其他人,薑知意慢慢收拾著尿布。
她得吸引住白蘇的注意力,好讓沉浮從背後偷襲。
扔掉舊尿片,慢慢將新的墊進去,白蘇卻突然道:“彆動。”
薑知意抬頭,看見她似笑非笑的眼:“姐姐大概不知道,我鼻子也靈得很,這氣味有點熟悉呢。”
她一把奪過念兒,匕首移下去:“姐姐太聰明,太不好對付,不如用這孩子為質……”
薑知意來不及多想,撲下去用身體來擋,餘光瞥見沉浮飛蕩起來的衣角,他一把推開了她,合身撲上,牢牢護住念兒。
噗,白蘇的匕首正正紮在他後心上,薑知意眼前一黑:“浮光!”
白蘇臉上的笑變成了懊惱,用力拔出了匕首。
血花隨著刀刃噴出來,在空中劃出一道綺麗的弧線,薑知意看見沉浮雙臂死死將念兒護在懷裡,抬頭向她笑:“念兒沒事,彆怕。”
溫暖乾淨的笑容,一如八年之前。
薑知意聽見喊殺聲,看見許多士兵衝過來,薑雲滄在最前麵,白蘇在跑,又被他的長刀劈倒,有人摟住了她,是林凝,薑知意隻是怔怔地看著沉浮。
他身子佝僂著,成一個守護的姿態,牢牢護著念兒,念兒也在看他,黑溜溜的眼睛裡映出父親的模樣。
“意意,”沉浮在喚她,身子慢慢往下溜,“念兒我護住了。”
“浮光!”薑知意撲過去摟住了他,“浮光!”
“意意……”沉浮向她笑,黝黑眸子裡光影細碎,跟著閉上了。
薑知意身前有濕熱的感覺,是他的血。浮光。薑知意喃喃念了一句,昏暈過去。
長草細風,人來了又走,不久後這片樹林重又歸於沉寂。
半個時辰後。
謝勿疑循著記號找了過來。沉沉的目光看過四周,落在白蘇的屍體上:“原來你想用薑知意為質,糊塗。”
薑知意固然有用,但沉浮與薑雲滄都太愛護她,動了她太容易出差錯。若早知道白蘇是這個打算,他就不會過來這一趟。
慢慢走到近前,袍角突然被拉住了,白蘇睜開了眼睛:“王爺。”
謝勿疑居高臨下瞧著她:“你還能支持嗎?”
“不能。”白蘇斷斷續續說著,血沫子從嘴裡冒出來,“我傷得太重。”
一個小瓶放在她手邊,謝勿疑彎了腰,語氣依舊是溫和:“情勢太急,我得走了,你自己治傷,到時候來找我。”
找你,可我怎麼找得著你。白蘇笑著,餘光裡瞥見他身後的親衛握著出鞘的刀。是了,她知道的太多,他如今要逃,必是要殺了她才能放心。他從來都是這麼樣的人。
白蘇笑,聲音輕得很:“王爺,方才我聽見沉浮說了句話……”
聲音太低聽不清,謝勿疑不得不低下頭湊到她嘴邊,卻突然被她摟住了脖子,她冰涼的唇貼上來,謝勿疑心中一凜,白蘇死死咬住了他的嘴唇。
嘴唇咬破了,唇齒相擁,看起來是最親密的舉止,謝勿疑卻知道有多危險,她的血全都是毒。
謝勿疑毫不猶豫,手起刀落,白蘇隻是死死咬住,血還在向他嘴裡渡,這一吻,致命,纏綿。
逐漸消失的意識慢慢放映著多年前的情形。幽閉的暗室,身上滿布著淩虐的傷,莊明又帶了新的男人進來,她從地獄裡抬頭,看見了謝勿疑。他救了她。
甚至,還讓她親手殺了莊明。
她做了他試巫藥的藥人。毒性發作要死的時候她想著他,活了下來。他是她的神,她什麼都肯為他做,便是死,也絕不會背叛他。
可她又那麼清楚地知道,他隻是利用她。他對誰都是這樣,所有人在他眼中都不過是任他驅策的螻蟻。眼下,螻蟻要死了,螻蟻要帶著神明,一起。
風還在吹著,謝勿疑亂刀斬斷白蘇,終於脫身,踉踉蹌蹌跑了出去。
***
薑知意在半途中蘇醒,睜開眼時,沒看到沉浮:“沉浮呢,他怎麼樣了?”
林凝握著她的手:“在旁邊車上,你彆急,大夫已經給他包紮過了。”
話沒說完,薑知意跳下了車,她看見了沉浮,在另一輛車子裡,被大夫扶著側臥,上身衣服解開,前心後背都裹著傷。
他的眼睛緊緊閉著,還沒醒來,薑知意衝過去,握住他冰涼的手。
“意意,”薑雲滄跳下馬扶住她,“回車裡去吧,你太累了。”
薑知意眼睛看著沉浮,搖著頭。她等了他那麼久,相逢卻隻有匆匆一瞥,短短幾句話。她不會再離開他,她會一直守著他,等他醒來。
握緊他的手,看見他手腕上深刻的刀痕,他前心也有傷在滲血,可那柄匕首分明沒有刺穿心臟,為什麼他會有這麼多傷?
想哭,眼睛乾澀到了極點,薑知意跟著車子,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薑雲滄又跟著她。蒼涼的情緒滿布胸臆。她的眼中隻有沉浮,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在得知身世的那一刹那他就決定,離開她。他是坨坨孽種,永遠清洗不掉的汙點,他不能連累她。他隻要遠遠望著她,看她平安喜樂就好。眼下,她的全部喜樂,都是沉浮。
薑雲滄順著她的目光,看過沉浮的傷:“你生念兒的時候難?婲產血崩,沉浮放乾了心頭血給你喝,那些,不是鹿血。”
“你是因為中毒,白蘇在落子湯裡下的毒,沉浮吃了巫藥做了藥人,用心頭血醫好了你。”
“月子裡他沒來,因為他快死了,那些人給他輸血,才慢慢活過來。”
薑雲滄慢慢說著,扶著薑知意的手感覺到了她的顫抖,她在哭,眼睛紅著,鼻子紅著,在大街上,在那麼多認識不認識的人麵前,她哭了。
哭得那麼傷心,哭得他都想落淚。他從來不舍得讓她哭。可她總為了那個該死的沉浮,一次次哭泣。
他可真是蠢,做什麼濫好人。為什麼要幫沉浮說出真相。他不是從來都最厭憎沉浮麼。薑雲滄心裡蒼涼到了極點。那些熾熱的情意他永遠不會再說。他會離開,回西州。他會在最遠的地方遙望著她,想念著她,他永遠不會告訴她自己的心意。
他可真是可笑,一個坨坨種,做了雍朝人,又為雍朝殺了那麼多坨坨人。他那樣愛著一個姑娘,卻永遠不能對她說哪怕一個字。
車子慢慢走著,薑雲滄沉默地跟著,再抬頭時看見清平侯府高高的門樓,他們到家了。
“哥,”薑知意喑啞的聲音,低低喚著他,“讓他在家裡養傷吧,他那邊沒人照料。”
薑雲滄看著她,慢慢點了點頭。
沉浮的病榻設在薑知意房中,夜來念兒睡在床裡,薑知意睡在外側扶著沉浮,讓他保持側臥,不壓到傷口,一家三口,第一次一起過夜。
薑知意徹夜未眠,每次聽見沉浮的呼吸有細微變化時都立刻起來查看,可沉浮始終沒有醒。
一天,兩天,時間一天天過去,有時候沉浮會發燒,有時候會無意識地說幾句話,更多的時候隻是躺著,睡著。
薑知意想,他太累了,身體太疲憊了,他殫精竭慮,承受著身體和精神的雙副重擔,他該歇歇了。
可她那麼盼著他醒,盼著他漆黑的眼睛看著她,盼著他微微翹起嘴唇,溫暖乾淨的笑容。
第三天夜裡,沉浮還沒有醒。薑知意守著孤燈扶著他,迷迷糊糊睡著了。
夢見了沉浮,他坐在石桌前,轉過頭看她,他在笑,輕輕喚她意意。
薑知意緊緊握住他的手,他還在喚意意,一聲一聲,越來越清楚。
薑知意猛然睜開了眼。
對上沉浮幽深的雙眼,他醒了。燭焰搖動,為他蒼白的臉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暈,他握著她的手:“意意。”
有熱熱的淚從眼角落下,薑知意俯低身子貼近他:“浮光。”
邊上呼吸淺淺,念兒輕輕打著鼾,沉浮還在喚她:“意意。”
“我在。”薑知意哽咽著,撫他的臉,撫他的發,撫他清臞堅執的輪廓,將他的模樣刻在心上。
夜,安靜得很,他的語聲輕柔,清晰:“意意,回來吧,我們重新來過。”
薑知意含著淚,垂著眼睫,默默看他。
熟悉的恐懼又再襲來,沉浮緊緊握住她:“意意。”
她慢慢貼近,香甜的氣息盈滿懷抱,她柔軟的唇湊在他耳邊,甚至蹭到了他的耳廓,激起他無儘的顫栗。沉浮緊張地等待著。
燭心爆出燈花,念兒在夢裡笑了,沉浮感覺到薑知意的唇微微張開,有暖熱的氣息鑽進他耳朵裡。
他聽見,她嗯了一聲。
“回來吧。”
“嗯。”
“我們重新來過。”
“嗯。”
(正文完結)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結,撒花花~
明天休息一天,後天開始更新番外,純甜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