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頂咖啡廳。
駱橙輕握著拳,正緊張地端坐在龔寒柔導演對麵。
她想來麵試那個被拐的女大學生,所以特地沒有過多化妝打扮,隻撲了些防曬,梳了個整潔的高馬尾,衣著也簡單素淨。
但二十歲的女孩子,又是被家裡嬌慣著養出來的,從沒吃過一點苦。即使再不施粉黛,依然有著這個年紀特有的娉婷光彩。
演個青春校園、都市偶像之類的題材,倒是剛好契合,卻無疑和紀錄片的角色定位差出了十萬八千裡。
龔寒柔會來這裡坐一坐,也隻是因為故人之子的邀請。
“就是這樣。”一身職業裝的中年女助理很客氣,把檔案退還給駱橙,“小妹妹,很抱歉……”
眼看對方已經有要婉拒的意思,駱橙急道:“請等一下!”
助理停下話頭,視線疑惑地落在她身上。
“可以給我一次機會嗎?”駱橙用力攥了攥衣角,“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故事。”
駱橙鼓起勇氣:“我可以簽協議……我和塵白哥說過的。”
一邊說,駱橙一邊忍不住悄悄回頭,看了不遠處的任塵白一眼。
她這會兒是真的有點忍不住委屈了。
駱橙原本以為,隻不過是爸爸調整一下家裡的公司,她再幫二哥把礙事的人趕走,就不會再有什麼麻煩和波折。
可誰知道,事情完全不像想象中的那樣簡單和順利。
簡懷逸一直都在給駱鈞做副手,淮生娛樂是他正式管理的第一個公司,每天都忙得看不見人,說好要給駱橙配備的團隊和資源都一拖再拖。
淮生娛樂的人也怪,那幾個部門經理對她都冷淡得要命,簡總不吩咐的事絕不安排,態度挑不出錯,卻也是外人都能看得出的客氣疏遠。
就連答應了會替她周旋的塵白哥,這幾天也不知道在忙什麼,來了就隻是低頭喝咖啡發消息,除了問候龔老師就再沒多說過一句話。
駱橙低下頭,她咬了咬下唇,隻好自己繼續說下去:“我聽人說,龔老師的劇組有一類協議……”
助理猜到了她想說什麼:“你是想說跟組免責協議嗎?”
駱橙連忙點頭:“對對,就是這個。”
龔寒柔作為導演,一向以紀錄類影片見長,而紀錄片最重要的就是真實性與還原度。
已經發生的事當然無法再被攝像機記錄,隻能靠演員來重新演繹拍攝。為了找到最貼合的狀態,一部分重要角色的演員必須全程封閉跟組,半沉浸地目睹甚至親自體驗一切或慘烈或殘酷的真相。
曾經有演員在拍攝結束後久久出不了戲,因此起了不少風波,甚至鬨到了法庭上,在那之後就多出了一份必須提前由雙方接受的協議。
“我完全接受,不論出了什麼問題都由我自己負責。”
駱橙連忙保證:“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助理沒有立刻回答,先回頭看了看龔寒柔,然後才又收回視線看向駱橙。
“好吧。”助理點了點頭,“你做好了什麼準備?”
駱橙愣了愣,心頭隨即隱蔽地泛起驚喜。
她連忙抓住機會,一口氣背道:“我看了很多資料,也請教了學校的表演老師。經過學習和了解,我已經對這種罪行的性質有了充分的了解——”
接下去的內容被一聲驚呼倉皇打斷。
駱橙慌亂間猛推了下桌子,整個人嚇得不住後退,一不小心帶翻了桌上的咖啡。
……
助理放下衣袖,遮住手臂上那些猙獰盤踞的怵目傷痕。
她似乎早習慣了這種事,很平靜地向服務員點頭致歉,請人來幫忙收拾眼前的殘局。
駱橙的大腦空白了半晌,才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訥訥低聲:“對不起……”
助理沒有接她的話,隻是說:“你被你的家人保護得很好。”
“好了。”龔寒柔在這時候開口,輕輕擺了下手,“時間差不多了。”
作為已經是泰鬥級彆的導演,她說話的節奏有著特有的乾脆利落,如果不是一頭花白的齊耳短發,幾乎看不出已經年逾花甲。
助理和駱橙交談時,龔寒柔一直在安靜旁聽,時不時若有所思地看一眼任塵白。
任家曾經在影視領域做過一段時間的投資,龔寒柔和任塵白的母親在某次頒獎晚會相識,一見如故,後來就成了忘年交的筆友。
雖然很少見麵,也隻是在專業領域有所交流。但兩人的性情相仿,又有著共同的興趣,關係一直非常好。
任塵白的母親過世得倉促,從確診到病故也不過半年時間,身邊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做好準備。
在那之後,除了逢年過節的問候,任塵白就罕少再主動聯係過她。
龔寒柔當然能理解這種情緒,她同樣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這個好友的獨子,兩家的關係也就這樣不知不覺淡了下來。後來任塵白接過母親同龔導的約定,繼續提供紀錄片素材,才又恢複了些交流。
大概是聽見了龔寒柔那句“時間差不多了”,任塵白終於收好手機起身,朝幾人走過來。
駱橙再怎麼也看得出自己隻怕希望渺茫,緊抿著唇看他,眼眶委屈地紅了一圈。
任塵白卻隻是走到龔寒柔麵前:“龔阿姨。”
聽到他對自己的稱呼,龔寒柔也想起許多舊事,神色柔和了些,停下腳步點了點頭。
她恰好也有話要問任塵白,示意助理先等在一旁:“這麼多年了,還是不方便告知‘火苗’究竟是誰嗎?”
龔寒柔問完這句話,卻又自己先搖頭,無奈笑了下:“算了,當我沒問過吧。”
這類題材太過敏感,任何一個受害者都有難以愈合的傷口。
有人選擇直麵這件事,有人逐漸接納,有人選擇回避和遺忘,任何一種選擇都不是外人能夠點評置喙的。
任塵白的母親在信裡給他講了個故事,卻始終沒有提起過那個男孩的身份。龔寒柔倒是隱約有一些猜測,但也配合著點到即止,從沒找好友驗證過。
後來陰差陽錯,也不再有去驗證的機會。
本著尊重故友的態度,龔寒柔還是決定不再追問:“他現在也已經過得不錯了吧?”
任塵白笑了笑:“要是沒有呢?”
龔寒柔一怔,隨即啞然:“小塵,和我開玩笑?”
任塵白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眼裡的笑沒停多久就淡去,沉默了片刻,取出一個信封遞給助理。
這是跟龔寒柔工作室約好的。雖然隱去了主人公的真實身份,但相關的素材資料都會整理好,作為紀錄片的拍攝參考。
紀錄片會一直跟蹤到與現實同步,因為《火苗》馬上就要正式建組籌拍,所以這大概是接受提供的最後一組素材。
“龔老師。”任塵白問,“紀錄片是必須完全還原真實嗎?”
龔寒柔還在疑惑,聞言不由失笑:“當然。既要真實,也要細節,不然還叫什麼紀錄片?”
“照這麼說,的確有個細節還沒提供。”
任塵白似乎在等這句話,點了點頭:“他後來害死了他的養母。”
話音落下,空氣似乎都跟著靜了靜。
反應最激烈的居然是龔寒柔身後的助理,她蹙緊了眉,上前一步:“怎麼可能?!他不會是那種人——”
龔寒柔抬手攔住助理的下文。
“她叫趙嵐,就是你母親那個故事裡的女大學生。”
龔寒柔向任塵白簡單介紹:“現在是我的助理。”
任塵白就在附近聽他們聊天,已經有了猜測,點了點頭:“幸會。”
“你剛剛的話。”龔寒柔示意幾人先落座,“有沒有證據,警方怎麼說?”
任塵白攤了下手。
他從沒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現在說出來,才察覺原來憎惡與唾棄仿佛早埋進身體深處,時時刻刻向外滲著寒氣。
怪不得駱枳會怕他,會想方設法地逃。
駱枳這幾天的失蹤,母親遺物的意外銷毀,駱橙的愚蠢和冷血……一樣又一樣的煩躁在任塵白心底積著,終於徹底勾起原來從未消弭淡去的更冰冷的舊恨。
天生卑鄙隻會自私貪婪的怪物,對這種有威脅的敵意,一向都是最敏感的。
不然也不會活著從被拐賣的地方逃出來。
心底紮著的刺被那個字眼觸得發作,任塵白眼底透出些冷嘲,又不動聲色斂淨。
……駱枳還真是很擅長逃跑。
“沒辦法,找不到證據。”
任塵白說:“他養母在深夜犯了病,他嚇壞了,沒能及時找到藥……第二天再來人,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