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是因為和任家人起了衝突,任霜梅的遺願是把骨灰灑進大海,任家人不同意。
爭執之下老先生激憤地動了手,重重把拐杖砸在駱枳的頭上,問他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話。
駱枳沒能做成這件事。
他替任塵白扶靈,看著那一罐骨灰被安葬進風水最好的墓地,看著來往的賓客唏噓慨歎。
燒儘的紙灰被風吹散,天色暗透了。駱枳還站在那個地方,一動都沒有動過。
葬禮結束後,駱承修沒有立刻和其他人一樣離開,是因為要接駱枳走。
任霜梅在的時候,還能把駱枳扔在任家幫忙照顧。
現在人已經不在了,又起了那種不好的衝突,再把駱枳留在這裡就無疑不再合適。
駱承修就知道駱枳不可能給他省心———居然連葬禮都能和任家人起衝突,鬨得這麼僵,也不知道這下牽扯出的人情要怎麼還。
他去找駱積的時候是帶了火氣的,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一次見麵,他的火氣並沒能發出來。::
或許是因為,當時的駱枳看起來實在太不對勁了。
那天非常冷,天很陰沉,從傍晚就開始下雪。等天色徹底暗下來,雪已經積得很厚。
駱承修的助理去拉駱枳,稍微一用力,駱枳就摔倒在了雪地上。
助理嚇了一跳,連拉帶拽地把駱枳帶上車,駱積的右腿僵硬地不會彎,怎麼都塞不進座位裡。折騰了半天,駱枳才像是從某種完全同外界隔絕的狀態裡回神。
駱枳慢慢向助理道了歉,慢慢蜷縮起身體,慢慢坐在車後座的狹小空間裡。
駱承修坐在副駕上,看著他們折騰,不耐煩地示意司機把暖風調高。
..算了。駱承修這樣想。
他知道駱積跟任霜梅的感情最好,任霜梅也沒少為駱積出氣,打上門去找他的麻煩。現在人沒了,他還不至於在這種時候去難為一個孩子。
自己拿毯子。駱承修沉聲交代了一句,又忍不住皺眉,你任姨過世,你怎麼連哭一聲都不知道?
駱枳抱著膝蓋坐了一陣,才稍稍抬起頭∶過世。
他輕聲說著這兩個字,音量很低,停了一會兒又問∶都會哭嗎?
有心的人當然會哭。駱承修有些心煩,要是有些人連心都不長,那就沒辦法了,強求也沒用。
那時候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駱承修在脫口而出後,自己也覺得有些過分,於是他等著駱枳頂嘴。能頂嘴能反駁,起碼也比這種像是丟了魂的樣子強。
但駱枳什麼也沒說,隻是很輕地嗯了一聲,又把臉埋進手臂裡。
看到他這個樣子,駱承修的心裡更煩,過了半晌忽然開口∶你要是難受,回家住段時間也不是不行。
駱枳的肩膀輕輕顫了下。
他攥著手臂的手不自覺地使了些力,慢慢抬起頭,看向駱承修。
駱承修其實剛說出口就後悔了,畢竟家裡一定會被鬨得烏煙瘴氣,妻子的病這些年反反複複,怎麼受得了駱枳跑到眼前去刺激。
你就說..是遠房親戚的孩子。
駱承修用力按了按眉心,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在我們家借住幾天。
我讓人把你的房間安排得離主宅遠一些,你平時不要出門,吃的我會讓人送過去。駱承修說,過段時間,我在彆的地方給你買套房子,你再搬走。
他認為這是個很周全的主意,也已經儘力照顧了駱積的情況,可說完了半晌,卻都聽不見駱積的回答。
駱積隻是定定看著他。
駱承修的神色冷了些,掃了一眼後視鏡∶回話。
不。駱枳慢慢地說,不用了,謝謝。
駱枳搖了搖頭∶我去望海,任姨說,我可以去望海。
望海彆墅離任家的主宅不算近,夏天是個避暑的好地方,但這種數九寒冬的天氣,任家大概也不會有什麼人心血來潮要去那裡吹海風。
駱承修見他自己識趣,也就鬆了口氣,示意司機往海邊開。
駱枳在車上坐了一會兒,那種丟了魂似的狀態倒是好了很多。
駱枳因為剛才的狀態道了歉,又禮貌地問駱承修,能不能拜托司機先送自己去一下海邊,離望海彆墅遠一點,潮水湧得最凶的那種地方。
或許是因為父子間少有這樣平靜對話的時候,駱承修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車停在路邊,駱枳下了車,就坐在礁石上看著海浪。
駱承修站在礁石下抽煙。
他這天恰好沒什麼急著要做的事,所以也有些難得的耐心留給駱枳。
駱承修看著駱枳從上車就一直擦著的右手∶什麼東西?
頭發。駱枳說,任姨的。
他偷偷剪下了一小段,一直藏在手心裡,沒有被發現。
駱承修皺了皺眉,他大概猜到了這是要乾什麼,雖然不明白有什麼意義,但還是問∶給你找個東西裝起來?
駱積搖了搖頭。
他忽然張開手心,那些碎發被海風一卷,轉眼就沒了蹤影。
任姨喜歡海,說要睡在海裡。駱積說,任姨想讓我當船長。
防止失聯,請記住本站備用域名:
駱枳說∶我會有一隻小船,什麼風浪都打不翻。
駱承修最看不慣他這個樣子,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煩躁又升起來,冷聲開口∶行了,沒有這種東西。
鬨夠了沒有?天氣實在太冷,駱承修撚滅了那支煙,耐心也終於告馨,鬨夠了就上車,送去你望海。
駱枳像是沒聽見他的話。
駱承修徹底失了耐性,轉身離開。
駱積坐在他背後的那些礁石上,其實駱積的聲音並不算小,大概是為了讓那些被風卷走睡進海裡的碎發能夠聽見。
開開心心,快快樂樂。
我會去找,找到很多喜歡我的人,找到很多高興的事。
我會找到一個喜歡的人,帶來給任姨看。
我會活下去。
駱枳的聲音發著抖,他斷斷續續地保證∶我會活下去,活到八十歲。
::
冰冷的海水把他從記憶裡拖出來。
不知是從哪裡湧進了的水,越漲越快,這一會兒居然已經淹沒了胸口。
駱承修狠狠打了個顫,他用力撥開那些水,用更大的力氣去砸厚重的鐵質艙壁。
他被湧起的鹹澀海水拍在臉上,它們擠進他的口鼻,推出他肺裡的空氣,他的耳邊隻剩下洶湧撞擊著耳膜的轟鳴的水聲。
駱枳是這樣睡著的嗎?
駱承修本能地張開嘴急促喘息,卻隻能吞進去更多的海水。他終於發現到自己原來真是個很冥頑的人——冥頑到原來一直要到這種時候,他才肯去想這些。
他想起駱枳在海邊說的每一句謊話。
駱枳是在那裡撒謊,用最拙劣的謊話去騙已經不能教訓他的任霜梅。小孩子說謊的語氣根本不難分辨,難道他聽不出?如果他聽不出,就不會到現在還記得。
駱枳沒有拜托過他什麼,也沒有和他說過要把骨灰灑進海裡的話。
是他自己下意識想著駱枳會怎麼對他說這句話,是他自己安慰自己,駱積大概也想睡進海裡,所以這個結果不算糟。
他在每個晚上睡前這樣對自己說,睡在海裡不難熬,駱枳並沒受什麼苦。
胸肺室痛,耳膜撕扯。駱承修的意識開始一陣陣模糊,然後忽然有人把某扇門拉開,他和洶湧泄出的海水一起重重摔下去。
駱承修不住嗆咳著,他猜自己可能是把肺也咳了出來,整個胸腔都是空的,隻有火辣辣的疼和血腥氣。他被人架起來去甲板上誘氣,明祿站在他身邊,依然是很和氣的神情。
請小聲一點,駱家主。明祿說,視頻的聲音不宜太大。
駱承修癱軟在甲板上,他大口大口喘著氣,茫然地看著船下碼頭上徘徊著的人影。
..什麼視頻?
...
明危亭摘下耳機。
視頻的音量沒造成什麼影響。
明家的先生對折磨人不感興趣,隻是拖著進度條隨便看了幾眼,就合上電腦交給明祿,坐回駱熾床前。
駱熾闔著眼,氣色還好,卻睡得不算安穩。
他似平正在一場不為外人知的夢裡,呼吸有些急促,眼睫輕輕拿動,又有水汽無聲沁出來。
明祿有些擔憂∶要不要去叫醫生?
先不用。明危亭搖了搖頭,他查看過監護儀器的數據,攏住駱熾垂在床邊的手。
他在學習根據駱熾細微的反應推測情緒,現在駱熾昏睡著,沒有醒時的本能掩飾,並不算非常難以判斷。
如果他沒有猜錯,駱熾應當不是在一場很差的夢裡。
……
駱熾在一場非常不差的夢裡。
任姨過世後,他第一次在夢裡見到了任姨。
駱熾一直在反省,反省了很多年。他想任姨一定是生了自己的氣。
可能是因為他說了謊,被任姨一眼就看了出來,所以要罰他。
可能是因為他沒能完成任姨的心願,讓任姨被困在了那片豪華無趣的墓地裡,所以沒辦法來找他。
所以他經常去那片墓地,他把自己拴在那座墓上,從不走遠。他已經違約了,所以一定不能讓任姨無聊。
可他還是夢不到任姨,不論怎麼都夢不到。最接近的一次大概是那場海難,他沉在水裡,看見任姨的影子,欣喜地飛跑過去,卻撲了個空。
第一次,駱熾在夢裡見到了他好想見到的人。
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他想假裝自己活得超級無敵幸福,想編很多高興的事說給任姨聽,可他的身體好像融化了。
除了外麵那個殼子,所有的東西全都化成了水,爭先恐後從眼睛裡湧出來。
他哭得喘不上氣,咬著手臂想要忍回去,被任姨在腦袋上輕拍了一把,又被護在身後的手臂用力操進懷裡。
任姨低著頭朝他笑,刮他的鼻尖嘲笑他,不輕不重地捏她的耳垂。
駱熾抬起手,胡亂抹掉那些眼淚。
糟了。他小聲說,糟了,姨姨。
我欠了好多畫,怎麼欠了這麼多,有一百多張。
駱熾的聲音超級小∶我可能要畫到八十歲。
防止失聯,請記住本站備用域名::,,.